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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治刚开始没打算点姜沃的名,只是在遍观朝臣。
皇帝高居御台之上龙椅,看着下头正在争吵的诸朝臣之形——见慷慨陈词者有、痛声喊冤者有,激昂似为君者有、怒发冲冠者有、明嘲暗讽者有,趁乱生事者有……
说来群臣日日皆山呼万岁,道忠心为国为君,说的大约连自己都信了。
比如舅舅。
方才李治冷眼旁观,见长孙无忌将有名望,有势力的李氏宗亲一一拖下水,显然想借此谋反案一勺烩了。心中便想着:舅舅此时大约是觉得,自己实乃忠公体国,奋力替皇帝铲除有威胁的宗亲,是护卫朝纲第一人吧。
人,总是容易看不清自己。
若说对长孙无忌,李治还有些心情复杂,但对宗亲上,李治就只觉得心冷:这三年来,他厚待宗亲,原想以宗亲压制外戚。
结果宗亲见到他的艰难,见到朝堂被‘元舅’把持的情形,想要帮助他的没有,觉得他不行,想要造反取代他的倒是有不少!
他对宗亲的厚待,换来的是许多人认定他仁懦不配皇位。
正是从这桩谋反案,李治才真的看清,朝堂之大,他能信赖的人寥寥无几。
若都想抢。
那就一起下场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皇帝起先看太尉党和宗亲之间的彼此攻讦,还看的挺专注。
只是看了一刻钟后便意兴阑珊起来,准备看看那寥寥无几,一直陪在他左右值得他信赖的人。
目光转开,先看到的,就是坐的靠前位置的英国公李勣。
比起当年回京时,如今李勣面上也愈见风霜,鬓边也有了不少白发。
此时朝堂纷扰,他也只沉默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直到感受到皇帝目光,李勣才抬头,还微不可见对皇帝点点头,神色坚毅,像是一株略带霜雪却永远笔直伫立的青松。
只需看他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心安。
皇帝的目光又往后寻去,去看崔朝。
其实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往上动一动崔朝的官位,觉得他不必只留在鸿胪寺典客署。可以先入六部做实缺,也可以直入中书省为中书舍人——都是将来往宰辅、尚书方向走的路。
然崔朝一直道:陛下若无其余可信之人托付宫外诸事,那典客丞这个官位就很适合他,半游离于朝堂之外。
不但可以继续照管陛下的宫外产业,还可以替皇帝看到真正的民情。
皇帝居于高远云端,往往只能通过朝臣的奏疏来看这个天下,比如今岁户部(因避讳先帝尊名,已改民部为户部)呈上:去岁进户总一十五万,并报上诸如米价等各种条目。
皇帝便是这样看到自己治理下的天下与民生——
若是朝臣尽忠职守,此数便可靠,可若是朝臣不忠,作伪图功,皇帝总得有自己的途径,能够看到不被朝臣粉饰的天下。
崔朝便与皇帝道:“臣愿终生替陛下细察之。”
《周礼》中曾有言:皆有贾人,以知物价。
没有朝臣会比商贾更接近,更能看清百姓的衣食住行,日子安康富足与否。
对此事,李治一直很有感触:世家虽说会占据田产,私蓄重财。但世家子却多以经营为俗事不肯沾手,只愿意做清贵之职。
但崔朝这些年,私下替他打理着银钱事,常与商户打交道,从无怨言更无懈怠。
甚至自己已经登基,也依旧坚持做下去。
崔朝与皇帝谈起此事,一如多年前般透彻无遮:“若是臣入六部或入中书省,必再无暇顾及商贾事。”且随着他走的越高,也会越来越跟皇帝一样,看不清云端之下。
若是如此,他愿意一直待在朝外,替皇帝看清最真实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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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看过垂眸而立,整个人像一卷美人图似的立在那不动不言的崔朝,便再将目光向前寻去。
正好跟姜沃四目相对。
李治就见她神色依旧清如闲云野鹤,目光晶亮,好像她一直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模样。
李治忽然就点名道:“太史令——”
朝臣目光集体转过去。
姜沃手持笏板站出来:“臣在。”
只听皇帝痛心疾首问道:“朕方才听太尉提起,荆王曾梦到手捧日月,以为吉兆。”
“不知天象何解?难道真是上天示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