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一个夏日过去,太子似乎又瘦了一些。
也是,皇帝是在去岁下旨,朝臣凡有奏文皆呈太子。太子如今是一边监国,一边陪侍皇帝,每日都忙的不可开交。
其实李治自己身体也不太好,自幼也是常吃药的,这样连轴转,对他也是一种透支。
既然见到了太子这样消瘦憔悴,姜沃不免道一句:“殿下也要多保重自身。”
不过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太子一不能扔下朝政,二不能不顾父皇,只能继续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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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太子亲自捧着药进门,玄奘法师等人都也要起身告退,皇帝谈兴不尽,依旧让他们留着,只伸手接过儿子手里的药盏,又是欣慰又是心疼道:“朕与你说了,不必每日陪着朕服药,料理朝政原就辛苦,再一日三回过来,岂不是更百上加斤?”
李治摇头:“不,每日来陪父皇用药,就是儿子最安心的时候。”
这话出自肺腑。
朝臣林立,庶政堆积,他每日都像一张绷的太紧的弓,生怕出错。也只有来到翠微殿,见到父皇时,才觉得身后依旧有依靠。
只是……李治避开目光,尽量不去看父皇两鬓星点白发。
父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明显白发的呢。
是了,是从去岁贞观二十一年正月,高士廉过世的时候。
高士廉,不仅仅是尚书右仆射,朝廷宰辅,凌烟阁功臣之一,更是皇帝放在心上的亲戚——高士廉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亲舅舅,当年长孙兄妹也曾有被异母兄长逐出家门的旧事,还是高士廉收养了他们。
而高士廉不但收养了外甥女,还给她挑了一门好亲事:他一眼相中了年轻时候的二凤皇帝,把外甥女嫁了过去。
因此高士廉对皇帝的意义绝非寻常臣子。
得知他过世,皇帝带上太子亲自去灵前祭拜,回来后就病了一场。
孙思邈被接进宫来请脉,也只能开药缓解,明知该劝皇帝不要悲伤动绪,但又如何能劝住呢?
而且还不只是高士廉,李治回想过去的两年,他经手的不只是一场场战事,更是……接二连三的重臣丧仪。
贞观二十一年,高士廉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宰辅萧瑀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国子监祭酒孔颖达过世。
贞观二十二年,中书令马周过世。
尤其是马周,皇帝除了让他做中书令外,更令他兼任太子右庶子,显然是要留他将来辅佐太子的。
然而马周一病过世。
去时才不过四十八岁。
常日陪伴在侧的李治清楚,每一次重臣的离去,都令父皇伤感深重,又心忧不已。于是近两年,尤其是今年,李治就发现父皇常如今日这般,寄情于谈论些佛事道论,或是与每月进宫请脉的孙神医谈论些医道与金石丹药。
李治也还记得,那个叫王玄策的使臣,从天竺国带回了一些炼药师,自称能炼制长生药,父皇也曾经召人到御前细问,然而到底也只是让人回天竺去了。[2]
两年来,李治一日日看着白发如冬日霜雪般,落于父皇鬓边,渐渐覆满。
李治是不愿父皇再如此伤痛了。
可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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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皇帝依旧要留玄奘法师等人继续谈讲,但他们见太子奉药后,依旧未曾离去,就知太子还有事要回禀,于是再次起身告退。
皇帝也就不留了。
等众人退下,皇帝便问道:“稚奴还有事吗?”见儿子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说,皇帝便笑道:“可是遇到了难事?咱们父子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治将手轻轻落在皇帝的小臂上,安慰道:“父皇,您别伤心——房相,病得不太好了。”
皇帝脸上所有的神情都褪去了,留下一片略带茫然的空白。
李治立刻再往前一点,握住皇帝的手臂:“父皇!”犹豫着要不要去叫门外的御奉。他来之前已经特意带来了尚药局的医者,就是怕皇帝悲伤过度。
好在皇帝很快回神,问道:“怎么会?朕知他苦夏,这两年夏日身体都不太好。这回来翠微宫,便叫他一同前来避暑。前几日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翠微宫去年建好后,皇帝直接给一样苦夏的房玄龄留了距离最近的一处房舍。
李治黯然道:“儿子也是今日听房相之子房遗直所禀,道其父病重,不敢不回明。”
皇帝沉默了许久:“朕明日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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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降临梁国公府前,房玄龄已经喝过了参汤。
还提前于昨夜让子孙帮着把须发梳理整洁,甚至还令仆从用‘针砂、蒲苇灰’研磨而成的乌发膏把白发染黑——正如当年皇帝亲征高句丽,班师回京时他做的那般。
哪怕他独自在长安累的要吐血,但还是想神采奕奕迎接他的陛下凯旋。
二凤皇帝进门,见房玄龄如此神色,不由露出惊喜之色,走到榻前坐下来:“瞧着病好多了!”什么病重不起,说不定都是子孙太担忧所以误报。
房玄龄听皇帝这样问,不由浮现出浅浅内疚:“陛下,臣已经用过了老参熬成的参汤。”
皇帝脸上的喜色凝住,渐渐凋零成苦涩,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