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身形也很挺拔,没有佝偻老态,一袭朴素褐色麻衣站在那里,若只看身影,会以为这是个正当年的壮年人。
是个让人看不出年纪,却又极其信赖的长者。
姜沃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以后我上了年纪,也想要这样的老去!
两人都被对方的健康状态震了一下,唯一健康有问题的卢照邻,倒是不觉得,只是尽职尽责作为中间牵线人,彼此介绍。
除了卢照邻,并没有外人知道,姜沃要将医书送给孙思邈——姜沃毕竟是朝廷命官,有了医书自己藏着便罢,若是要交出,论理当然该上交朝廷,交给太医署,而不该交给一个在野的医者。
所以姜沃从前也只托给卢照邻,私下转告孙神医,她有珍秘医书相赠。
今日孙思邈过来,旁人也只以为,他是来给袁仙师看眼睛的。
姜沃便与今日当值的监候周元宝说了一声,引着孙思邈往后走:“孙神医请跟我来,师父在后面。”
孙思邈举步跟上,边走边随口道:“距离上回见袁小友,也有数年了。”
这世上能叫袁天罡为小友的人也不多了,孙思邈就是一个。
袁天罡跟孙思邈早就相识,甚至跟袁李一人一般,孙思邈对袁天罡有半师之谊。
故而两人虽经年未见,彼此相会时,却没有丝毫生疏,宛如每日相见的朋友一般。
袁天罡眼睛不好,也没起身,只是侧耳听着似的,然后道:“来了?”
孙思邈点点头,脱去外头的靴子,踩上竹席:“你这屋里倒是暖和。”然后非常随和席地而坐,还不是正经的跽坐,就是洒然盘膝而坐。
自然的不得了。
卢照邻也跟着进来了,行礼拜见过袁仙师,倒是正襟危坐。
姜沃作为袁天罡弟子,自然要为师父尽地主之谊,为所有人上茶,上的是泉水沏的清茶,室内弥漫开茶水清新的香气。
如今她已经摸索到一些制茶之法。
从前太医院的茗叶,都是按照药材储存的方法,摊晒萎凋过的。虽不如专业炒茶,倒也是歪打正着算是‘粗制茶’了。
姜沃曾经要过一些刚采下来的鲜茶叶试着冲泡过,还请媚娘尝,媚娘非常精准点评道:“你是不是给我喝的松针或者什么树叶子泡水啊?”,可见鲜茶叶若不经过处理是没法喝的。
后来得了炒锅,姜沃试着炒茶,才慢慢向着前世的口味靠拢。
卢照邻端起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口舌生津。
他放下茶盏,不由去看袁天罡摸索茶杯的样子——卢照邻第一回见袁天罡是在诗会上,对袁仙师仙风道骨也很敬服。
也常可惜可叹这天下第一相士眼睛却坏了。
今日再见,却听袁天罡只是一味闲话谈天说地,不提病症,都不免替袁天罡着急。
见孙思邈开始品清茶,卢照邻才在旁轻声道:“孙师,袁仙师的眼睛……”卢照邻跟着孙思邈调养身体这段时间,已认其做老师。
孙思邈闻言就点了点桌子,对袁天罡道:“来,伸手。”
袁天罡这才把手搁在桌上,孙思邈微合目扶脉片刻,之后笑了笑。
见他露出笑容,卢照邻还以为有希望,忙殷切看着孙师。
谁料孙思邈断然道:“治不好了。”这装病当然是永远不可能治好的。
卢照邻不由大为失望。
在卢照邻眼中,袁天罡本人也挺失望的,他‘怅然’收回手叹了口气:“唉,这都是之前透露天命太多的缘故啊。”
姜沃也适时跟着垂目叹息。
卢照邻越发被这气氛感染到了,成为了屋里唯一一个货真价实难过的人。
孙思邈见他师徒如此,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君子欺之以方’吧。
于是换了个话题,对袁天罡道:“虽说你‘眼睛不好’,但眼光还在,终于收到合心意的徒弟了。”
袁天罡闻言带笑:“是啊,我是后继有人了。”
又问孙思邈:“你还在广收门徒?”
两人收徒方式完全相反:袁天罡所学,在传授弟子上,最挑剔资质;而孙思邈的医道,则最重弟子心性。
对孙思邈来说,医者要先有仁心,接着便是耐心恒心,对医道的天赋,倒是排到后面去了。
因而只要有品性的少年人来拜师,他都会带在身边,好好教导——虽说精通医道肯定要天赋,但在他看来,不必每个弟子都成为名医。
只需扎扎实实学到些本事,不要胡乱行医误人性命,能够秉持仁心力所能及救济病患,便是他的好徒弟!
因此他收过的学生,足有百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