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仍然做著这个梦。我怀疑,这个噩梦将会纠缠我一生,直到我死。
“这幢房子现在属於我。”
锺辰轩回过头,对程启思说。他的脸上挂著一种奇怪的表情,程启思努力地想辨明锺辰轩这样的表情究竟包含著什麽。锺辰轩的眼睛一直是很黑很黑的,即使是东方人的瞳孔也很少有那样的漆黑色,虽然清澈透明,但如果要往里看,却会什麽都看不到。
他身後是一幢中式的三层别墅,带著一个花园,花园里花木扶疏,还有一个精致的小凉亭。
“你想要这幢房子?”程启思的语气里带著疑惑,“文家的这房子虽然不错,但也不是什麽值钱的地产,你……你现在缺钱?要不要我借你点?”
锺辰轩微微一笑。“我不缺钱。我看重的也不是这房子值多少钱。我只是觉得有些感慨……文家这麽个家庭,就这样毁了。”
文家原本是个值得羡慕的家庭。文致越和妻子胡月仪都是著名教授,儿子文桓也是个事业兴旺的心理医生。但因为文桓的妻子孟采桦的疯狂的执念──也因为胡月仪对她毫无原则的溺爱(胡月仪是孟采桦的生母,也是文桓的继母),孟采桦害死了文桓的远房堂妹田悦,抢走了她跟文桓生下的儿子。
因为孟采桦的身体状态不允许她再生一个儿子了。而她却发疯一样地想要一个儿子。为此,她不仅害死了田悦,害死了医院里知情的护士,甚至把自己的生母胡月仪推下了楼。
最後法庭以她患有精神分裂症、无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判决她终生居住在精神病院里,了结了此案。
文致越在遗嘱里,把这幢别墅留给了锺辰轩。在经过一连串繁琐的手续之後,别墅总算是正式转到了锺辰轩名下。
程启思迟疑了一下,问道:“为什麽文致越要把这幢房子留给你?你跟文若兰并没有正式注册结婚,你们不算是夫妻,你也不是文致越的女媚。”
“也许这里面有著关於若兰的记忆吧?……”锺辰轩轻轻地说。他拉紧了风衣的领口,初冬的寒意已经相当浓重了。“我想在这里开一次宴会。”
程启思吃了一惊。“开宴会?为什麽?”
锺辰轩说:“我生日。”
程启思本来绷紧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下来。“啊,你生日,对了,我见过你的证件,你的生日确实马上就要到了。好好,应该请一次客的。你想要什麽生日礼物?”
锺辰轩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生日礼物?我要什麽自己会去买的,谁稀罕你送了。把你那一套留著追女孩子去吧。”
程启思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建议。“我们可以另外找个地方。”
锺辰轩斜著眼睛看他。“你不喜欢这里?”
程启思环视左右。几年以来,虽然这幢别墅一直无人居住(文桓长年都住在他的心理诊所里),但显然花园是一直有人在整理的。几棵樱桃树已经高过了围墙,园子里最显眼的就是十来棵盆景,都是苏派盆景中的精品。以文致越的品味和爱好,他喜欢盆景并不奇怪。
“我不喜欢盆景。”程启思喃喃地说。他的声音很低,但锺辰轩还是听到了。
“为什麽?”
“非其地而强其为地,非其山而强其为山。”程启思说,“原来找得好好的一根树,硬要把它截断,修剪,强迫它长成另外的一种样子。这对正在生长的树木,是一种毁灭型的灾难。我真不懂得中国这种传统的艺术……难道这种人为造就的不自然的奇形怪状就是‘美’麽?”
他看到锺辰轩捧起了一盆兰花,放进了车里。“你要带走?”
锺辰轩点了点头。程启思说:“花园里有很多兰花,你为什麽非要选这一盆?”
“这是寒兰。”锺辰轩说,“顾名思义,它常常是在冬天开花的。兰花的香是天香,放在房间里难道不好麽?”
他又顿了顿,说:“这一盆叫做素心寒兰。”
锺辰轩一向是个对琐事十分不耐烦的事,但这次例外。对於这次生日宴会,他都是事事过问的。程启思曾取笑他说,看起来像个女孩子十八岁成人礼的生日宴,却被锺辰轩用一句话堵了回去。
“放心,我请了尹雪的。”
程启思顿时哑口无言。自从上次的娃娃事件之後,尹雪就离开了,他不见她已经很久了,只是偶尔能够收到她的礼物。袁心怡也像是消失了一样,有一次在时尚杂志上看到她在筹备一个新春时装秀,大概是躲到哪里去找灵感了。
“定在哪一天?”程启思问。“方不方便换班?”
“不用换班。”锺辰轩十分平静地说,“日子麽,我决定定在一月五日。”
程启思站了起来。他原本坐在舒适的皮面椅子里喝咖啡,咖啡杯一晃,他险些把咖啡全泼到了地上。“什麽?一月五日?”
锺辰轩微微转过头,注视著他。“不行麽?”
程启思张了张嘴,又闭上。他说不出一个“不行”的理由。但是,对於一月五日,他是有深深的畏惧的。
几年前的一月五日晚上,他跟锺辰轩第一次见面。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下著夹著微雪的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得水银一样的人行道五彩犹如水晶球折射出来的光。锺辰轩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的脸藏在黑夜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
一朵白玉雕成的兰花在他的手里轻轻摇荡。
程启思每次回想这个场景,总会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那朵兰花,白玉的兰花,就像是一个魔咒,也像是一团乌云,一直笼罩在他和锺辰轩头顶。他一直认为锺辰轩至今都活在文若兰的阴影里,也一直试图帮助他走出这个阴影,但这一刻,程启思惊觉,不仅是锺辰轩,就连自己也一直没能从这个咒语里走出来。
文若兰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在锺辰轩的眼里,她是个纯洁、美丽,兰花一样的女孩,像奥菲莉娅一样死在水里。但是在程启思的心里,文若兰决不是纤尘不染的兰花。
锺辰轩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日子不行麽?”
程启思“啊”了一声,这才从回忆里惊醒过来。“不……不是不行。只是……这一天是第十二夜,是主显节前夕的第十二夜。我不喜欢这个日子。……林明泉开始他收集人体美丽的器官的日子,不也是第十二夜的零时吗?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忌讳吗?”
林明泉是他们的同事。可以说,林明泉是利用了职务之便,从事了一次对人体最美丽的器官──鼻子,耳朵,手,脚,头发,等等──的窃取。他开始这次残忍的计划的时间,就是第十二夜的凌晨,也是程启思跟锺辰轩认识的那一天。
“我们是警察。”锺辰轩安安静静地说,“我们每天面对的就是尸体和谋杀。你觉得我们有必要有忌讳吗?”
程启思的眼神,探询地扫过了锺辰轩的脸。“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好吧,辰轩,如果这是你的希望的话,我当然同意。毕竟是你生日,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