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著程启思:“如果这样的话,那麽更可悲。你的母亲,安心,她是完全无辜的。你的父亲,他终究会知道,他做错了。他会明白过来,安心对他,一直都是全心全意的。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他在审判中的态度吧……一个人,做错了事,错得彻头彻尾,错得无法挽回,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公正的裁决,等待死刑。在他的意识里,也许还会觉得,死了,就能够跟安心相会了吧?”
程启思苦涩地说:“那麽安心会原谅他麽?”
这个问题问得锺辰轩楞了一楞。“我想会吧,如果这份爱是真诚的话。”
程启思说:“那麽那个在玫瑰园里萦绕不去的灵魂,属於谁?安然,还是安心?”
锺辰轩再次缩了缩肩头。“启思,别说这样的话。在这里……这个时间都像是停止了的地方,我觉得害怕。安然或者安心,都早已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人死就如灯灭了一般。一切都会有解释的……至少,那个杀了吴老先生的人,就是活生生的。”
程启思嗯了一声。“没错,他是活生生的。我想,大概杀他的人,就是他那个访客了。”他扬起头,想了一会。“我注意到,吴老先生书桌的抽屉,有些乱。我不认为这位吴老先生是个不爱整洁的人。”
“我也发现了。”锺辰轩说,“也许,他在杀害了吴老先生之後,就在找寻什麽东西。但是很遗憾,他没有找到。”
程启思的眼光落到了桌上的木盒上。“你认为他是在找这个?”
“有可能。”锺辰轩说,“房里的东西看起来清清楚楚,没有什麽特别显眼的。这个木盒又是特意地藏在暗格里,凶手找的一定就是它。”
他的眼神里,疑惑之色更浓。“这就更奇怪了。就连你对你家的事也不那麽清楚,那麽,清楚这件事的人,还有谁呢?你还有些什麽亲戚?”
“近亲是再也没有了。”程启思说,“这一点我非常确定。我们家族到了我祖父那一代,人丁就很单薄了。我叔叔婶婶过世,没有留下孩子。我父亲也只有我一个儿子。再也没有什麽近亲了,远亲,更不可能知道我家里的这些事。”
“那就怪了……”锺辰轩慢慢地说,“这个凶手,分明是知道来龙去脉,才会提前一步,赶到这里来,寻找证物,杀人灭口的。他为什麽不能让我们见到吴老先生呢?吴老先生究竟知道些什麽,才非死不可呢?”
程启思沈重地说:“一个八十岁的老人都要杀害,凶手实在是丧心病狂。”
“所以,我真的很想知道,凶手想保住的秘密究竟是什麽?”锺辰轩说,“不管怎麽说,安然的事也过去好几十年了。就算被掀出来,秘密不保,又怎麽样?追诉期只有二十年,早就过期了。所以我实在有点想不明白,凶手为什麽要这麽做?”
“杀人不是一件小事。”程启思说,“他一定有不得不这麽做的理由。”
他的眼光,再次落在了那张陈旧的照片上。“我真想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锺辰轩低下头看照片。安然抿嘴而笑,美目盼兮,虽然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却真是生动无比。“安琪拉跟她很像。只是安琪拉还比她浮躁一些……不过,如果把安琪拉放在那个年代,大约也跟她一样吧。”
“遗传……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程启思喃喃地说,然後用力挥了挥手。“把东西收起来吧,我们也该睡了。”
他朝窗外看了看,外面一片漆黑,连颗星星都见不到。偶尔地,能听到两声狗叫声,提醒他们这周围还是有人住的。
锺辰轩开始收拾东西,把木盒和剩下的吃的都装进了箱子里。程启思则走到了门前,把门从里面闩好,然後开始逐个逐个地检查窗户,直到全部闩好为止。锺辰轩脱了鞋子,和衣倒上了一张床,看著他检查,就说:“你还真是小心。”
“小心行得万年船。”程启思说,“我始终觉得这个地方怪怪的。我自从一进来,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总算是检查完了,也蹬掉了鞋子,倒上了另一张床,顺手把灯也关了。房间里顿时陷进了一片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程启思摸了摸衣袋里的一个小手电,对锺辰轩说:“别睡得太死了。我总觉得晚上会有什麽事发生似的。”
“有个鬼来吃了你呢。”锺辰轩笑著说,似乎有点不屑的样子。
“辰轩,你还记得吗?在我父亲的日记里,他说,他回了他家的宅子。”
锺辰轩说:“当然记得。这也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就算他妻子给他戴了绿帽子,他也没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回祖宅去吧?这两者根本是八竿子扯不到一处啊。他在日记里,对这一点也说得很含糊,我们完全不明白他的动机。”
“也许……他那时候已经杀了我母亲了。”程启思的声音,也有点模糊。“他逃回去,想逃避,不敢面对……”
锺辰轩问:“那他为什麽要回来?”
程启思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才说:“我又想起了我父亲在信里对我说的话。他说,他终於相信了,世界上会有那样的爱情。抵死缠绵,至死方休。我真想知道……什麽样的爱情,是那样的爱情呢?……”
锺辰轩的笑声,微弱地传了出来。“难道你这辈子没爱过人麽?尹雪不算麽?”
“我爱她。”程启思说,“但那不一样。我无法想像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曾经看过我父亲的一幅画,画里只有一团火,在水里燃烧。你见过在水里燃烧的火麽?真是奇怪的景象,但是又出奇地抓人的心,让人的心都在为这幅景象颤抖。也许,我父亲说的那种爱情,就是那样吧……”
锺辰轩问:“你父亲的画作,你就没有留下些来麽?”
“他把画都烧了。”程启思说,“不过,他也卖过一些画,也许会有一些画在收藏家手里。我以前不想提及我父母的事,所以也不想去把这些画买回来,以免触景伤情。现在……我却突然很想把这些画尽可能地搜集回来了。我真想再看那幅画一次。”
锺辰轩在黑暗里笑了。“这个我赞成,绝对赞成。令尊的画现在卖得可是够贵的,你要花一大笔钱才能办到吧。而且,还得看对方肯不肯卖。毕竟,令尊流传出来的画是极少数。”
“我真想知道,一个画家将自己的画全部烧掉,是什麽样的感受。”程启思低声地说。
锺辰轩也沈默了。过了很久,他说:“我可以用一句最简单的话回答你,那就是:他不想活了,也把一切都看得无意义了。否则,他不会把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
那个夜晚,过得特别慢。锺辰轩显然已经睡著了,他的呼吸平稳而均匀。程启思一路上虽然累,但就是睡不著。他睁著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房间的黑暗,家具、天花板、窗棂,隐隐约约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偶尔传来两声狗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