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巴尔抬起眼睛,目光就停留在那四个晶莹洁白的雪花石膏罐上。“我也不知道。……难道你们要我说,娜塔的木乃伊活过来了,而且杀了诸明?”
他继续闷着头抽烟,“得把木乃伊送到卢克索去尸检。证物也得送到卢克索去鉴定。啊……这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近开罗有游行示威,警力大都调到了那边,这些事……处理起来就慢了。”
程启思问:“需要多久?”
贾巴尔耸了耸肩。“谁知道?”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打算在送去验尸之前,先大概检查一下尸体。你愿意一起来吗?”
他这话是对钟辰轩说的。
钟辰轩注视着他,最后微笑了一下。“我非常乐意。”
“喂,辰轩,你真打算去么?”程启思问。钟辰轩正在换衣服,他找李教授借了件工作服。
“为什么不去?”钟辰轩反问。“这是很难得的可以接触到那具尸体——哦不,木乃伊的机会啊。”
程启思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总觉得太随意了。”
钟辰轩笑了。“听说过图坦卡蒙的胡子吗?”
这是个著名的“意外”。前几年,开罗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不小心把号称镇馆之宝的图坦卡蒙金面具的胡子给弄断了。然后,更无法想象的事情发生了,他们用环氧树脂(一种超强的粘合剂)把胡子给粘上了,不仅留下了痕迹,还蹭了些胶在面具的脸上。再然后,他们用刮刀去刮这些胶……更要命的是,这件事是在展馆里面当着游客干的,一片哗然。
程启思自然也听说过这事。钟辰轩抬出的这个例证,简直是有力到无可反驳。他耸耸肩,苦笑了一下。“好吧,那我就不去了,等你的结论。”
钟辰轩哼了一声。“准备去曲琬那里献殷勤了?启思,我给你个建议。你把这群人的资料要来,越详细越好,看一看他们这些年有没有犯罪记录,或者是跟什么暴死事件有关。”
程启思微微一震。“你真的这么怀疑?”
“我相信高朗的话。不,是相信那句谚语。”钟辰轩缓缓地说,神情有点恍惚,“旧的罪,有长长的影子。我也相信中国的那句古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有时候,冥冥之中,那奇怪的巧合,让人害怕……”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启思,你知道‘玛阿特’吗?”
程启思望着他。“知道。古埃及人对‘正义’或者‘秩序’的一个物质化的称谓,很难定义。他们也将此称为女神,头戴羽毛,在冥府里参与对死者的审判。古埃及相对抽象的一个词,他们——缺乏辨证思维的能力。”
“对了,就是这意思。我觉得,这个玛阿特,大概就跟希腊悲剧里面的那看不见的‘命运’一个道理,古希腊人,虽然属于一个善于思索的民族,但他们仍然对那捉摸不定的‘命运’无法理解。希腊悲剧里面,最著名的,俄狄浦斯杀父娶母的悲剧,似乎就是受着这命运的拨弄。他们只能将此归结于三位命运女神手里的纺线。而古埃及人,这个更物质化更无法进行抽象思维的民族,他们把此归结于‘玛阿特’。”钟辰轩缓缓地说,“他们将‘玛阿特’视为一个极高的准则,他们的世界都得围绕着‘玛阿特’而进行。我很想看一看,在这里,阿拜多斯,玛阿特是不是也会发生作用呢?还是屈服于冥府深处涌上的黑暗与邪恶?……”
程启思注视着他。“辰轩,你想得太多了。”
“是吗?……也许是这里的气氛吧。”钟辰轩按了一按自己的额头,“就算那个墓室是空的,没什么东西,感觉……感觉真是有种气氛在里面。你知道么?我回来查了一下资料,说我们下去的那个王墓,殉葬的就有上百人……”
程启思也浑身一冷,因为当时就一个手电,他并没把地下墓室看清楚,只记得中间是一个比较大的房间,放着一具石棺。旁边是曲琬说的“十字墙”,把这个地下墓室隔成了一个一个的小间,但他并没有去别的房间细看。
两个人相对沉默。
正在这时候,高朗在窗外大叫:“好了没?走了,走了!”
钟辰轩答应了一声就要走。程启思奇怪地问:“高朗也要去?”
“贾巴尔说了,拜托他全程摄像。”钟辰轩淡淡一笑,说,“贾巴尔可不是个傻瓜,他想我们帮忙,却防着我们。好了,你记得我的话,还有,曲琬的资料,也要。你去找她的时候,最好尽量问出点东西。”
程启思慢慢地说:“你真的怀疑她啊。”
“实话实说,非常怀疑。”钟辰轩不看他,说,“从她叫你来这里,我觉得就动机有问题。在那具木乃伊前面晕倒,要说她心里没鬼,你自己都不信吧?”
说完这话,钟辰轩头也不回地走了,扔下程启思在那里发呆。
他只听到窗外面,高朗满是兴奋地在跟钟辰轩说话。“真要验尸吗?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接触到木乃伊呢……真是按照古埃及的制作方法做的吗?……”
钟辰轩答的什么,程启思并没听见。
他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窗外。阿拜多斯的塞提一世祭庙,就近在眼前。后面是一片浑浊的云,阴沉沉地压下来。
程启思把杯子里的茶喝完了。
他下定决心地站起身来,准备去找曲琬。
曲琬的房间,虽然陈设简陋,但仍然可以看出主人的品位。木制的桌椅都铺着当地风格的艳丽桌布,地上铺着一块虽然陈旧但很美丽的地毯。
“我没事的,启思。你放心。”
程启思望着她。曲琬身上裹着一块同样艳丽的大披肩,浓黑的长发随意地掠在肩头。曲琬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蜷缩在一张大椅子里面。她穿了条很波希米亚风格的艳丽长裙,赤着脚,没有任何化妆,仍然美得浓烈,艳丽逼人。“曲琬,你那么十万火急地找我,究竟是为什么?”
曲琬把双腿盘了起来,往椅子里靠了靠。程启思留意到,她右脚的脚踝上戴着个很别致的金色脚镯,镶着青金石,跟她十分相配。
“启思,我问你一件事。诸明说,他是跟你同一班飞机过来的,是吗?”
程启思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有点奇怪地回答:“是啊,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以为你会直接转机到卢克索,然后坐车到阿拜多斯,这样最省事,结果你去了阿斯旺。”
曲琬一边说,一边提起茶壶,给程启思倒了一杯茶。
典型的阿拉伯茶。深红色的,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程启思从来到埃及后,就发现了。这里的人都特别爱喝这种茶,不分时间地坐在街头的小茶馆里,端着这样的小玻璃杯。
听她这么一说,程启思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抱歉,曲琬。我朋友,就是跟我一起来的辰轩,他对阿斯旺挺感兴趣的,想在那里看看,所以耽搁了一晚上。”
“这有什么好抱歉的?只不过,诸明说你们也在老瀑布酒店住了一晚上,我就顺便问问。”曲琬笑着说。她把杯子放在程启思的手里,“来,启思,尝一尝这里的茶。阿拉伯谚语说,甜如爱情,黑如夜晚,热如冥府。这就是他们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