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纱,又隔了雨帘,院中的人已看不分明。只听祝青宁的声音道:“是我。”
裴明淮叫了一声:“青宁!”忙起身要出去,祝青宁道:“不必出来了,我就是来跟你说两句话的,说了就走。”
“那也不必隔着窗户说话。”裴明淮道。祝青宁却道:“就这样好些。”
裴明淮只得站住,祝青宁一时却也不语,二人都听着那雨打竹梢的声音,哪怕是雨不曾滴到身上,一样的觉着清寒透骨。半日,只听祝青宁悠悠地道:“其实我一向并没把自己的身世太当回事,我跟着我师傅长大,向来都在江湖上,也不觉得什么。所以我自认得你以来,跟你裴三公子结交,也从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前日在尉府上,我才发现,即便是远在江湖,我一样地脱身不得。你还记得我在平原王府跟你说过的话么?”
裴明淮道:“记得。”
“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祝青宁笑道,“那时候我以为,我一是为师命,二是想见一见父母,方入此世,想走的时候总是走得了的。可我现在明白,早已是由不得我的了。我原本以为跟你结交并没什么,可那日若非是你,换了个人,怕早就被皇上杀了。”
裴明淮道:“你实在不必替我操心,皇上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知道不必替你操心,也知道皇上不会怎么你,否则你不敢当面违皇上的意思。”祝青宁道,“可我已经明白,我去见我母亲就是个错,姜优没说错。她当时欲言又止,我还没闹明白缘故,现在是懂了。”
他没听到裴明淮答言,便道:“你知道了?”
裴明淮道:“明摆着的事,即便我笨到想不出来,吴大神捕也不会想不到。”
祝青宁一声叹息,道:“你没告诉旁人么?”
“你是来求我不要禀告皇上的么?”裴明淮笑道,“在锁龙峡的时候我就隐隐想到了,能把同心之物送上谷公主,那就定然是互有情意。既有情意,那她自然要帮着自己夫君了。只是这上谷公主之毒一如她之美,心计之工手段之辣,我生平还没见过第二个。杀养子就不说了,连你这亲生儿子都能利用。”
“……别说了。”祝青宁低声道,“虽是生身母亲,我也不愿再受她利用,做些并不甘愿之事。只是毕竟是我母亲,也求你网开一面,别禀告皇上。与天鬼这等干系,哪怕是京兆王的女儿,皇上也决不会容的。”
裴明淮道:“没真凭实据,没人动得了京兆王的爱女。但皇上知不知道另是一回事,我不说,不等于他不会知道。”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便知道是答允了,一笑道:“多谢了。既然如此,青宁就此别过。你那位昙秀大师说得对,我还是离这京城越远越好,省得多生事端。”
裴明淮皱眉道:“昙秀?他又对你说什么了?他那张嘴真是能说出莲花来,你别理会他。”
祝青宁正要说话,忽听得云母屏风后苏连叫道:“陛下,陛下,阿苏求你了,我祖父对大魏忠心一世,你怎么就不肯平他的冤呢?”
苏连叫了这一声后,又再不见响动,想是高热不退,梦中呓语。祝青宁一怔之后,问道:“他祖父?”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崔氏。”
祝青宁这一回是怔了良久,方才慢慢道:“可惜了。”
“你是说阿苏可惜了?还是崔浩可惜了?若说崔浩可惜,这话先帝倒也说过。”裴明淮道,“皇上说对苏连讲不明白,其实是苏连永远不想明白。先帝对崔浩虽有芥蒂,但也不算什么大事,且先帝权柄在握,连灭佛这种事都说做就做,不虑后果,这样的人也不会非得拿着一个崔浩去平宗室皇亲的不满。照我看来,还是因为他想清平政化。崔浩虽是大儒,可也是因精擅阴阳谶讳之说而深得宠信的,就连我老师,听说他的图谶之术连崔浩都及不了,只不过他不似崔浩那么张扬罢了。”
祝青宁道:“佛图澄也是一样因方术而得石虎信赖的,但也一样得了善终。我记得这位太武皇帝灭佛之时曾下了一道诏书,说得很是清楚,佛是西戎虚诞要灭,而图谶阴阳也是异端,一样的不容。其实他虽然太过激了些,但旨意本身是无错的,天下大乱已久,早已礼崩乐坏,是该得正本清源。只是你们这位太武皇帝锐意武功,于文治上也太……太急躁了些,且天下哪里是能没想好就一试再试的呢?终至玉石俱焚。好歹也得循序而为!”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还是青宁说的深得我心。先帝时候也罢了,可到了如今,那是非得改不可了。皇上有这意思,就是懒怠动。”
祝青宁笑道:“我劝你别多事,崔氏的教训还不够么?门房之诛,殃及姻亲,一时间高门士族几乎被诛杀殆尽,至今众人说起来仍是畏之如虎。”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天心难测,只求平安,不祸及家人便是。”裴明淮道,“可是,近些时候,我遇的事越多,心里想法却也渐渐变了。若是什么都不做,岂不是枉度此生?”
窗外窗里的二人同时沉默不语,半日,祝青宁道:“我该走了,各自保重吧。”
裴明淮问道:“你去哪里?”
“你又不是不知道。”祝青宁道,“朝中早知道多时了吧。”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这跟你有关么?”
“九宫会生了变故。”祝青宁道,“我也要回去看一看。别再问我了,我心里也疑惑得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道:“你多加小心。”又道,“青宁,我问你一句话。若是抛开你是九宫会月奇或者平原王之子的身份,我想要你跟我一起做一件大事,你肯么?”
祝青宁道:“不知道。那得看那件事是不是值得。”
“就是你刚才说的。”裴明淮道,“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
祝青宁叹了口气,道:“三十年曰世。天下大乱到如今,何止三十年,更勿需说三年。你那个‘若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多问何益?”
裴明淮听得窗外再无声息,惟闻细雨滴落竹梢之声,向窗外望去,碧色窗纱沁得外面的竹叶更青碧了。裴明淮喃喃地道:“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戏停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忽又听得苏连道:“大整流品,明辨姓族!你糊涂啊,祖父!”
裴明淮怔住,虽明知苏连是在梦中呓语,却仍是茫然之极。
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呼吸间都觉得洁净得很。裴明淮与吴震一路沿着柳堤到了城南大道坛之侧的静轮宫,却见着不少百姓在此,看样子像是在等什么。吴震奇道:“今儿没什么法事吧?怎么这许多人?”
裴明淮自然也不知究竟,忽见着众人都兴奋了起来,叫道:“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