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男子淡淡一笑,又低了头去弹筝。女子也重去调那琵琶的弦,两个老人也把屏风扶了起来,似乎还想继续演他们的皮影戏。
裴明淮朝紫檀椅上那袭鹅黄衣衫注视了片刻,眉头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他忽然挥了挥手,道:“不必弹了,也不必演了,我有事问你们。”
老者便放下了手中皮影,弯腰陪笑道:“公子何事?”
裴明淮道:“你们一直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老者道:“一早就到金府了,有人带我们到了这里,叫我们只管演便是,赏钱不会少的。”
裴明淮道:“你就真一点也未曾留意到有谁进来?”
老者突地笑了一下。“公子,今日金大爷是安了心要做个百戏,热闹到底,您看这里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戏班子,各唱各的,要多乱有多乱。金大爷给了重赏,不管怎样,我们也会卖力地演。我跟我老婆子是眼睛真不好了,实在没留意到有没有谁进来。皮影戏本来就是要在暗处演,所以竹帘都放下了,还隔了屏风。”他指了一指耳朵,“老了,耳朵也不中用了。”
裴明淮的目光又落到那对青年男女身上。“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老者叹道:“都是孤儿,因为从小眼瞎被丢弃,我便收留了他们。他们长大之后也无处可去,好歹,我这手艺也算一绝,还能混口饭吃……”
裴明淮沉声道:“你们四人暂且留在这里,不等吩咐,不得离开。”
他转身下楼,这次却是慢慢走下。那些戏班子的人都已觉出情形不对,个个探头往园中看去,见裴明淮从上面下来,都赶忙缩了回来。裴明淮正要从六楼下去,却又停住,眼光一扫,挑出一个班主模样的人,问道:“你们可有看见金姑娘上楼?”
那班主忙弓腰道:“有,有。金姑娘还跟我们说了两句话呢。”
裴明淮问:“什么话?”
班主道:“金姑娘说,我们演得着实不错。我便斗胆请她一观,她笑说楼上的皮影戏正是她喜欢那一出,待会再下来看我们的。”
裴明淮皱眉,半日道:“你见过金姑娘?”
班主道:“曾进来为她演过几出,金姑娘为人极好,给的赏钱也极是丰厚。”
裴明淮道:“你见她之时,她如何穿着?”
班主道:“鹅黄绢衣。我见过她几次,都是着这等颜色质地的衣衫。”
裴明淮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她下来?”
班主摇头道:“没有,我们都在演,又全都是背对着楼梯,正对着窗户的,否则外面的人怎么看呢?若不是金姑娘跟我们说话,我都不会留意到她上来了。”
裴明淮眉头深锁,慢吞吞地走了下去,回到了园子里。他拍了拍卢令肩头,道:“卢兄,此事怪异,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我们若再迟疑,那害死金姑娘之人便更会逍遥了。”
卢令一震,他本来泪流满面,此刻却骤然止泪了。“你说什么?”
裴明淮目注金百万。“金老爷,我想此事必有蹊跷,一切都须着落在那清虚道人身上。”
金百万神情恍惚,只紧抱着金萱的碎尸不愿松手。听了这话,才算是清醒了些。“公子……你的意思是……”
裴明淮皱眉道:“我在想,这事从头到尾,应该都是一个圈套。我们在江心亭上见到清虚道人,他便是主动过来的。”
卢令叫道:“可他跟萱妹素不相识,为何要设这么大一个圈套来害她?”
金百万颤声道:“萱儿是个女儿家,心地善良,绝不会有仇家。怎可能有人想要她命?”
裴明淮道:“这定然有些我们如今尚不知晓的缘故。而今,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恐还不止这一桩。”他眼望头顶,此时阳光更是耀眼,他望了片刻便不得不闭了眼。“金姑娘明明方才是上了北楼,我已问过那楼里的人。可是,一转眼,她的……尸身却散落在我们面前……”
他又看了一眼金百万,道:“金爷,莫怪我多事,还是先将令爱放下来为是。”
卢令脱了外衣,铺在地上。金百万小心地将女儿已成了碎块的尸身放在那袭杏黄锦衣上,两条齐肩斩下的手臂,两条齐腰断下的腿,以及上半身的躯干。虽然色呈青灰,但断掉的手脚仍是修长匀称,隆起的胸部似乎还富有弹性。金百万也解了锦衣,把金萱的尸身遮上了。
忽然听到一声女人“嘤咛”之声,却是那倚在榻上的毕夫人悠悠醒转。毕夫人一眼见到卢令手中还抱着金萱的人头,尖叫一声,竟然又晕了过去。
成仁一直面无表情,这时也露出了惋惜之态,道:“金百万,出了这种事,我兄弟也不好意思赖在这里,告辞了。”
金百万还有些未曾回过魂来的模样,卢令却一声大叫:“不可!”
成伯皱眉道:“为何不可?礼金我们一分不少退还便是。”
裴明淮接口道:“卢令兄的意思不是礼金。金姑娘遇害,我们在场的人都逃不了嫌疑,两位也还是留下的好。”
成伯道:“金姑娘遇害,难道不是那老道施出的幻术所致?”
裴明淮道:“那清虚道士自然脱不了干系。至于是不是幻术……在下还得打个问号。”他打了个哈哈,“在下从不信鬼神之说,何况是个来历不明的游方道士。”
卢令道:“那依你如何?”
裴明淮道:“还能如何,自然是报官了。吴震如今应该还在衙门,立即派人去找他来。府里一应人等,一概不许出入。”
吴震不出半个时辰便赶了来。这时金百万已回了房间休息,看样子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毕夫人被人送回了房,成伯成仁二人也自去歇息。只有卢令还呆呆地抱着金萱的头颅坐在一旁,阳光直射,裴明淮已觉汗如雨下,他却似毫无感觉。
吴震一眼看到金萱的头,便倒吸了口凉气,将裴明淮拉到一旁,问:“这究竟是怎么了?”
裴明淮将方才之事大约地讲述了一遍,吴震边听边啧啧称奇,道:“你说那种上天盗桃的幻术,我也只有耳闻,未曾亲见。难道天下真有这等奇术?”
裴明淮苦笑道:“我虽然嘴里说不信,但心里却有些信了。方才等你之时,我又来来回回地在这园子里走了好几遭,真真是一点线索也不曾发现。你素有神捕之称,就只能等你来大展神威了。”
吴震叹道:“我若真有那般神,就不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找你来帮忙了。”他又沉吟道,“你说那道士逃走之时,施放了一蓬白烟?”
裴明淮点头。“幸好无毒。”
吴震道:“可有什么气味?”
裴明淮道:“我一见他扬袖便闭了气,然后便直接上了北楼,还真未曾闻到什么气味。等我下来之时,白烟早已散尽了。”
卢令忽然道:“有一股香味。”
吴震忙问道:“什么香味?”
卢令道:“这我却说不出了。我表妹对各种香极精,若她还在……”说着强忍了眼泪,道,“不过,她房中有四处搜罗来的各种香,若是我再闻到,必定能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