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是一个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大约三十来岁的样子,十分英俊,唇角的笑容是温文而含蓄的。可他的眼睛里,有种谜一样的神情。肖默觉得,如果一直对着他的眼神凝视,好像整个人都会被吸进一个漩涡里。
“这就是云中医院的创始人。”许谈说,“据说是个天才。我姐姐崇拜他,你知道吗?崇拜?像崇拜神那样?”
肖默沉默无言地望着那副油画。许谈的声音更大了。“你父母呢?他们又有什么不同?他们关心过你吗?把你丢下,自己跑到这里来?他们对你尽到过父母的责任吗?他们有考虑过你的感受吗?你跟我,不过也都是棋子,因为天才而受到青睐!我们跟舒铮他们,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是呀,有什么区别?
肖默无言地望着许谈。舒铮他们,是以人工的方式培养出来的胚胎。而自己跟许谈,都是因为本身就具有优良的基因,再加以后天最好的教育,然后来为自己所属的组织尽一份力。不管是许谈,还是自己,都不过是庞大的机器齿轮上的一颗小螺丝钉而已。
只不过,这螺丝钉大概是用最贵重的金属造的,所以创造他们的人,也舍不得滥用,会好好地珍惜他们,以发挥最大的效用。
许谈的嘴角,扭成了一个惨淡的弧度。“嘿,真实的荒漠。是啊,我们跟《黑客帝国》里面那些刻意培养出来,挂在树上慢慢成长的‘人’又有什么区别?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肖默!最可怕的是,我们的亲人,居然也觉得这是合理的!”
肖默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把一只手按在许谈的肩头。
“即便如此,我们也应该找到他们,给自己一个交代。”
许谈看了他很久,最后苦笑了一下。
“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有什么说的。”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肖默,你知道吗?人总是会感到孤独和寂寞的。我长久地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地狱里面。监控着这里面的一切……看着那些仪器……看着那些奇怪的东西……四周都安静下来了的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是也已经死了,也是亡灵呢?……”
肖默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手是热的,你的血也是暖的。”
“哦,那可说不准。”许谈恍惚地笑,“我相信,那个天才,是能够让死人冰冷的血液都重新温暖起来的。”
“你应该离开这里了,许谈。”肖默回答,“再在这里呆下去,你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
“我只怕,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久了,我自己都已经不能见光了。”许谈微笑地说。“好吧,如果你坚持,我就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也许会给你指出一条——”他停顿了一下,吐出了两个字。
“捷径。”
许谈带着肖默,又到了第三楼。一间又一间挨着的病房,看在肖默的眼里,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蜂巢。
蜜蜂在工作累了后,也会回到蜂巢里休息吧。
许谈朝肖默作了个“嘘”的手势。他们藏在角落,只见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男尸?),似乎是很疲倦的样子,从外面慢慢地走了进来,然后非常熟练地躺进了那个玻璃棺材里面。睡之前,他还吃了好几片药。
他“入睡”得很快。几乎是在玻璃盖子盒上的几秒钟之后,就陷入了“熟睡”之中。
肖默和许谈又等了几分钟,才大着胆子走了出来。肖默站在那里看了片刻,对许谈说:“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在这个鬼地方一呆这么多年的。”
许谈苦笑了一声。他脸上的神情,出奇的黯然。“你以为我想吗?我倒也想走,可是,我走得出去吗?”
肖默望着他。“你不是晓钧,你可以走的啊。”
许谈只是苦笑,肖默见他不愿回答的样子,也不好再问了。
“你到底要带我去见谁?”
走到“脑科”,肖默开始有点会意了。毕竟,这个医院是那么有秩序,不会让里面的人(事实上,是尸体)混住在一起。大概,工人有工人的病房,而医生们,有医生的病房。他们这回来的,是脑部专科的门诊部。
许谈低声地说:“我记得你父母都是脑部的专家。”
里面坐着一个医生,正在看一张ct片子。清楚的人脑ct扫描图,投影在墙上。这真是太正常不过的医院的场景了,可是,那个医生也跟别的医生一样,青黑的脸色,开始溃烂的嘴角,头发也快掉光了。
“你们看病?”
医生问他们。肖默站在门口,看着他,几乎没有勇气进去。也许,自己的父母,也是这个样子,已经死了,却还维持着日常生活的样子。生活,工作,给病人看病,却不自知。如果对面坐着的是自己的父母,自己敢扑过去跟他们拥抱吗?
肖默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角落里,有小小的一柱熏香。檀香的味道。这个医生,是不是也不想闻到自己身上的尸臭,才点上了一柱清雅的檀香?
许谈倒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走了进去。“不是看病,是想来问一些事情。是宁晓钧让我们来找你的。她说,你也许会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事。”
“宁晓钧?”医生的眼里,带着惊诧。“她怎么会做这么违规的事?怎么会让活人进这里来?”
这话简直像一个炸雷,炸得肖默和许谈目瞪口呆。肖默再心理素质好,也快站不住了,要不是紧紧地抓着门,他都要跌到地上去了。许谈两手撑在桌子上,手腕都有点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了。
“你……你说什么?你……你知道你们……已经死了?……”肖默结结巴巴地问道。
那个医生笑了。“是啊,当然知道。我们怎么会不知道?看着自己的身体,非常缓慢地,但仍然在一天一天地腐坏……我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百忙之中,肖默还瞟了一眼医生桌子上放着的铭牌。
罗川。
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肖默某些儿时的记忆。
那医生舒舒服服地往身后的椅子里一靠,打量着他们。“你们两个都是活人啊,实在很难得。好吧,你们要问什么事情?既然是宁晓钧让你们来的,我当然是知无不言。呵呵,那个姑娘,小小年纪,却比我们都强,不然也不会让她当‘管理者’。”
他的眼里,出现了惋惜的神色。“只可惜,再强,也已经是个死人。”
“你……你知道你们已经死了?”许谈面色灰白,半侧着身子,简直像是想逃出这个房间一样。那个叫罗川的医生,似乎很无所谓地说,“是啊,当然了,早就知道了。我们这些人,不就是这云中医院的亡灵么?这已经很多年了吧?我想想……”
他翻动着桌上老式的日历。房间里静得可怕,只听见日历的纸页翻过的沙沙声。
“哦,让我看看。……是啊,已经十年了。你们不提,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十年了,真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