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默冷冷地说：“那我们就应该看着她变成怪物？我就不相信，十年以来，你们就没有研究相应的抗体血清。”
“你不是学生物基因的。”许谈烦躁地说，“每种生物的dna编码都是不同的，一点点细微的差别都会影响生物的最终形态。我怎么知道哪一种抗体血清能用在她身上？这里有上百种，都是为当年的实验品而研究开发的！”
肖默低声地说：“上百种。不管是谁主导这个实验，这个人都是个疯子。上百种人和别的动物胚胎杂交出来的怪物？！他不是疯子，就是狂人！”
许谈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我不敢给她随便乱用一种血清，那会搞出更多的乱子。而且，而且……就算是研究出来的血清，也没有实验过。我不知道用了行还是不行。目前还都是在理论研究的阶段，我真不知道贸然地用她来实验，会出什么事。”
肖默看了看舒铮。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握着舒铮的手，问：“舒铮，告诉我，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梦？”
舒铮的眼睛，黯淡无光地对着他。“梦？……”
“对，奇怪的梦。什么都可以。你印象最深的梦。或者是……不断地重复的梦？”肖默一叠连声地问。
“有……常常在要醒过来的时候，就是梦醒之前的那一瞬间，我会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鸟……我从雪山上飞下来，去捕捉一头羚羊……每次我感觉自己从上俯冲下去的一瞬间，我，我就醒了……”
许谈也走了过来，紧紧地注视着她。“鸟？你记得是什么鸟吗？”
舒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鸟，不过，如果我再见到这种鸟，我一定可以认得出来。”
许谈把她拖到了控制台前。他指着半空里的投影。“你看着，认出来了是哪一种，就告诉我。”
舒铮点了点头。一个个动物，从屏幕上跳过。有猴子，有熊，有章鱼，还有一些肖默连见都没见过的动物。让肖默觉得寒毛直竖的是，许谈大约是直接把数据库调出来了，不仅有动物的图像，还有动物胚胎跟人类胚胎结合的模拟图像，甚至有胚胎成长之后的模拟图像。
肖默觉得想吐。比起他见到那个怪物的“实物”的时候，他更想吐。
但这时候，舒铮反而镇定下来了。她的小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两眼紧紧地盯着屏幕。
她终于伸出手，指着屏幕说：“就是这个。”
许谈舒了一口气。“非常好。”
肖默没有见过那种鸟。许谈解释了一句：“这是生活在南美洲的的安第斯兀鹰，据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凶悍的鸟。它甚至可以捕猎美洲狮。”
舒铮居然笑了起来。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像这么凶悍的鸟吗？”
肖默苦笑了一下。许谈注视着她，喃喃地说：“多么奇妙。人类最深处的潜意识，总能突破科学所能达到的极限。她的那一部分不属于人类的基因，仍然保存着某种潜在的记忆。而这记忆，被埋藏在意识的最深处，却在最荒唐、最不可信的地方表现出来了——梦。”
许谈面前的控制台，跳动的分子式终于停下了。一个银色柜子，从墙上慢慢地滑了出来。淡蓝的血清，慢慢地滴进了密封箱里面的试管。
试管稳稳地握在了许谈的手里。许谈望着舒铮，轻声地说：“你愿意试一下吗？我得先告诉你，这种血清目前还只是研究的理论阶段。这个实验不仅把人类胚胎和动物胚胎结合起来成功地生成了杂交胚胎，而且也做了逆向实验——也就是说，可以消除结合的生物身上的动物的因子，变回人类。但是，从来没有做过逆向的临床实验。所以，也许……也许用在你身上，结果会比原来的更糟。”
舒铮的视线，从许谈的身上，移到了肖默的身上。她挽起了自己的衣袖，把手臂伸了出来。
“我愿意。”
许谈转过身，去取注射器。舒铮却拉住了肖默，在他的耳边，低声地说了一句话：“我不记得我的过去。但是，如果我的以后会变成那种样子，请你一定要把我杀死。我是人，不是怪物，我死也要作为一个人死。”
她小小的下巴仰着，脸上居然没有了一点恐惧的样子。肖默在这时候，也觉得惊奇，这么个娇弱的女孩子，仍然有这样的勇气。
许谈拿了注射器回来。那淡蓝色的血清，慢慢地注进了舒铮的血管里。
舒铮放下了衣袖。她抱着膝盖，坐在墙角。她的眼睛，却已经不再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而是看到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她的声音，又轻又细，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普通的女孩。我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但是，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我们都没有过去。我们都觉得，这是件多么正常的事。真的，我这十年，很快乐。我有朋友，很多朋友。我们上课，娱乐。我会打网球，也会游泳。我们看最新出来的电影，学院里面的电影院很棒。卫兰把她喜欢的乐队的海报打印出来贴在床头，很大很大。”
她的眼泪，随着她的声音，一滴一滴地滚落在地上。
“我们常常在一起说，毕业以后，我们要去外面。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们都对未来有很美好的憧憬，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从来没有……自己的存在就是个笑话……”
看到她这个样子，不要说肖默，连许谈都扭过了头，不忍心再看她。舒铮抬起了头，看着他们。“在学校里面，我的生物基因课是最好的。我现在才明白，在我的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
她的眼睛里，突然闪出一缕恨意。“我看过所有最新研究成果的论文。我从来没想过，这种违背伦理道德，被明令禁止的事，居然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是谁要这么做的？谁是始作俑者？谁会这么做？”
她是在对着许谈问。许谈注视着她，沉默不语。
“许医生，这就是所谓的胚胎干细胞杂交技术吧？”舒铮的泪，跟她的笑混在一起，看起来甚至是凄艳的。“把人和兽的胚胎干细胞进行杂交，如果成功了，就能够在治疗某些最顽固的疾病上取得划时代的进步。我也学这个，我不拒绝这种实验，可是，为什么要给我们人的思维？你们只培养胚胎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制造一个虚拟的仿真环境，让我们长大成人？为什么要让我们有人的感情，人的思想？到现在，我们都认为我们是普通人，你们才告诉我们，我们是实验品？这才是最残忍的事！”
她越说越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许谈盯着她，暗地拉了肖默一把。肖默回视了他一眼，有点犹豫。
“让她留在这里。”许谈低声地说，“你不会想把我们也断送进去吧？”
他拖着肖默，走了出去。肖默看着门关上，忽然说：“你们真的不觉得自己像刽子手吗？一刀头落地，好像还仁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