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珠、秋水决然道:“奴婢誓死追随主上。”
“不,你们不需要追随任何人,包括我。”我轻叹道,“你们应当有属于自己的生活,而非寄身于我。我已为你们留下一笔钱财,足以安渡半生,剩下的,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主上……”
“连我的话你们也不听了?你们是想令我死不瞑目么?”
流珠、秋水互相对视一眼,咬咬唇,黯然点头,泪如雨下。
我欣慰地笑了。
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如此明朗的月夜,正适合把酒敬月、长歌当哭。我散发披衣立于中庭,举杯遥敬,北国的夜幕上悬挂着的,江南的月。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管弦丝竹之声萦绕着,回旋着,婉转如莺啼,清亮似泉泠,在这分外明朗的月夜流水般荡漾出去,随夜风愈飘愈远,愈传愈响。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知道,这一曲《虞美人》在一夜之间,便会传遍整个汴梁城。不,不止是汴梁,它会越过城墙,渡过长江,翻过重峦,直飞至江南水乡。中原大地但凡有乐音的角落,便会有我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有我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多少年之后,当繁华成落叶,战士殁荒野,它依然传唱不息,永不消亡……大门砰然而启,一队擐甲执兵的禁卫军涌了进来。
为首一人,紫衣金冠,正是秦王赵廷美。
不同于长兄的英武,也不同于次兄的清俊,他韶秀的面容上总是笼着一层薄薄的、若有若无的忧郁,连带笑容也沾染了黯淡的色彩。
他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方蒙着黄绸的托盘,递至我面前:“郡公寿诞,皇上特赐佳酿,以贺千秋。”
我默默伸手一扯,黄绸滑落,露出一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瓶。多么符合那人的风格,连杀戮,也要裹上一层甜美的外衣。
我淡淡笑道:“谢主隆恩。”
赵廷美一怔,仿佛忽然间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发出一声微不可察地叹息,转身便要离去。
“秦王殿下。”我唤住他,“李煜有一事相求。”
他缓缓转身:“且说。”
我定定地注视他,满溢执着而企求的目光:“还请殿下直言以告,德昭的后事如何?”
他面色一黯,垂下眼睑:“皇上因德昭夭殇痛哭流涕,悲伤不已,已命人好生殓葬,颁诏赐德昭为中书,追封为魏王。”
好个“痛哭流涕,悲伤不已”!我心下一声冷笑,“多谢殿下相告,李煜心中已再无牵挂。烦请殿下为我向皇上转告一句话:‘长恨此身非我有,而今归去乘月华。’”
片刻沉默后,他微微颔首,大步走出了庭院。
笙箫已没,歌舞已散,庭院中阒无一人。
我独自跪坐簟席上。
寂寞清秋,清冷月华由枝叶间洒落班驳碎银,为桌案上剔透的玉瓶印上繁复的花纹。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遗落了一声轻呖。
流珠、秋水不知何时抱了琵琶、拈了洞箫,来到我面前:“主上,容许我们为您奏上一曲,权当是饯别时的柳枝词罢。”
我颔首,于是幽咽乐音中,流珠轻启朱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