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上下对此举亦是议论纷纷,不解其意。德昭无意中却一语道破天机:赵光义欲再次北征,取道太原伐辽,夺取幽州、蓟州,一举收复燕云之地。
“时不我待……时不我待……”德昭拧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刀眉喃喃自语,在我屋里踱来踱去,目光却一分一分亮了起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忽然容颜一整,正襟危坐,他抑制着面上激动、兴奋、忐忑与阴郁等种种情绪糅合而成的极复杂的神色,声音有些沙哑:“昨日,皇叔问我可愿随军从征幽、蓟,我思谋未决。太傅,你说我去是不去?”
我伸手按住颤动的琴弦,另一手去拈灯罩里扑棱着翅膀的飞虫,却不慎被跳动的火焰灼到了指尖,兀地缩了回来,微微笑道:“你既已下了决定,又来征求我的意见,究竟是想说服我,还是说服你自己?”
他有些赧然,道:“知我者太傅也……就在方才,我的确已下定决心。幽、蓟一役,或许便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不能错失良机。”
“亦或许是个极深的悬崖,一步踏空,粉身碎骨。”我轻叹,“德昭,我不放心。”
他粲然一笑,露出齐整的白齿:“不知为何,只要一想到太傅在担忧我,我心中便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
我苦笑着摇头,无奈道:“你既决心已定,我多说也无益。只是他心计深沉,猜忌多疑,你自己要小心……唉,我始终不愿你走这条路的,这条路,太险,且有进无退!”
他面上异乎寻常的冷静,竟带着点窥破世间幻灭无常的灵透,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在这一瞬间,仿佛突然老了卅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全力,不敢奢求上苍庇佑,但求于心无悔……”
“……有些事,即使明知不能做,也终会忍不住去做……德昭啊,你我是同一种人,却不知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低头拨弦,这一曲《阳关三叠》,算是我对他无言的送别,长亭古道、夕阳萋草、晚柳残笛……说不尽的话,都在琴曲中了。
他肃然正容,挺一挺腰,跪坐得更端正些,在沉郁的紫檀香气中,听得一缕清音,仿佛自天外飘来,化作淡淡伤感的离愁将他缠绕,又飘然远扬。两人相对无语,只觉此身已不复在人间了。
翌日,赵光义北征大军开拔。
临行前,德昭曾来找我,但我紧闭了门,不愿见他。
“……易州、涿州辽国刺史皆献城出降,我军乘胜攻至幽州城南,辽将耶律奚底率兵自城北来攻,我军杀将过去,锐不可当,辽兵败走。皇叔乃命宋偓、崔彦进、刘遇、孟玄喆四将,各率部兵,四面攻城,另分兵往徇各地。蓟州、顺州次第请降,但幽州尚未攻克,守将耶律学古,多方守御,皇叔亲自督攻,昼夜猛扑,城中倒也汹惧起来,几乎有守陴皆哭的形景……”信鸽传回的消息,由流珠轻柔圆润的声音娓娓读出,于沙场肃杀中多了几分柔和之意。
“看来连辽国久据的燕云十六州,都将尽数落入他手了……”我示意流珠将帛条销毁,“天下之势,分久必合,谁主沉浮,自有天命。”
夏夜的熏风由南窗吹入,池塘中风蒲猎猎之声,带着蜩鸣荷香的余韵,冰雪桶中的沉李浮瓜凉得恰到好处了,取并刀细细一切,青皮红瓤,多么分明的两色,决不含糊。
“主上,您是指赵光义便是那顺天承命之人?”
“我也不敢如此断言。只是觉得,这场北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太顺利了。有时候,事情太过顺利了,往往隐藏着蹇机。这或许便是所谓的‘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罢。”
数日后,战线上有消息传来。
不是正式军报,却是口耳相传的私议。语者言之凿凿,听者心有戚戚,不过数日,京城已是一片人心惶惶的风声鹤唳。
一国之君赵光义,在与辽将耶律休哥的高粱河之战中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甚至有传言道,圣上已蒙难,军中诸将皆欲谋立太祖子武功郡王德昭为帝。
与此同时,朝中各势力相互试探又相互倾轧,人心开始蠢蠢欲动。
整个京城暗流涌动,密云不雨。
是夜。
雷雨大作。屋内一灯如豆,映得窗纸上枝翻叶涌,黑影朣胧。
我在榻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干脆披衣起身,倚在案边夜读。
“砰”的一声,房门遽然被推开,夹杂着夜雨凉气与隆隆雷声的疾风迎面扑来。
灯焰呼地熄灭了。
一个黑影,裹着风,披着雨,冲进来一把将我紧抱住。
“谁?”我大惊之下,只觉一股潮湿阴冷的气息贴在肌肤上,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惶恐。
“莫怕,是我……”
幽暗中,我乍惊还喜:“德昭?”
德昭用力搂了一下,才松开手臂,黝黑的眸子在一闪而过的电光中熠熠发亮:“太傅,我成功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到门边将房门阖紧,回身挑亮灯火,这才正色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德昭满面喜色,压低了声音道:“天时、地利、人和,与转瞬即逝的时机。”
“你再说得仔细些。”
他在案旁坐下,缓了口气,沉声道:“说来话长。我们围攻幽州,眼看城破指日可待,忽然有探卒入报,辽相耶律沙来救幽州,前锋已到高梁河了。皇叔便道:‘敌援已到高梁河么?我军不如前去迎战,杀败了他,再夺此城未迟。’即拔营齐起,统向高梁河进发。将到河边,果见辽兵越河而来,差不多有数万人,军将均跃马出阵,各执兵械,杀奔前去。耶律沙即麾兵抵拒,两下里金鼓齐鸣,旌旗飞舞,几杀得天昏地暗,鬼哭神号。约有两三个时辰,辽兵伤亡甚众,渐渐的不能支持,向后退去。”
“皇叔见辽兵将却,手执令旗,驱众前进,蓦听得数声炮响,又有辽兵两翼,左右杀来,左翼是辽将耶律斜轸,右翼是辽将耶律休哥。那耶律休哥系辽邦良将,智勇兼全,他部下很是精锐,无不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况我军正战得疲乏,怎禁得两支劲卒横冲过来,顿时抵挡不住,纷纷散乱。耶律休哥趁这机会,冲入中坚,来取主将。诸将各自对仗,一时顾不及护驾,若非辅超、呼延赞前遮后护,皇叔早已命丧于此了!”
“而后呢?”我心知必有下文,又见他讲得绘声绘色,比那说书的还动听,忍不住催促道。
“皇叔向南逃向涿州,而后将士亦陆续逃回,检查军士,丧亡至万余人。时已日暮,正拟入城休息,不料耶律休哥,带着辽兵,又复杀到,我军喘息未定,还有何心成列,一闻辽军到来,大家各寻生路,统逃了开去,就是皇叔的卫队,也多奔散。好一阵人仰马翻之后,皇叔便再不见踪迹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低低冷哼了一声:“旁人不知,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皇叔只身匹马,加鞭疾走,向南逃命去了。天色渐昏,苍茫莫辨,路程又七高八低,蹀躞难行,最要命的是,南边我早探过路情,是片泥淖深渊,陷者无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