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狠狠咬唇,无语以对。或许连赵光义也不曾料到,那专门找人测过药性的麻药,在他身上居然失效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奈何……而今只求赵光义能感悟我心中所想,闻风而避,先将小周后送出京城以防生变。
至于是否能瞒天过海,骗过赵匡胤的耳目,就要看他的造化,或是我的造化了。
我静静立着,等待着雷霆之怒,与之后更严酷的惩罚。
赵匡胤却寂然无声了。
我不由抬眼望去,他面沉如水,眼角余光却是从未见过的阴鹫与凄怆。
这般密云不雨的神色,比以往任何一次的暴怒更令人怵惕。我明知此时激怒他是极不明智的,却还是将心一横,答道:“苦于找不到鸩毒砒霜,奈何?”
“那么剑呢?利剑切金,为何不下手?”
我语涩,决不可让他知晓实情,胡乱搪塞道:“我……一时失神,悔之晚矣。”
他面上奇异地扭曲了一下,竟凄厉地笑起来:“‘悔之晚矣’!重光啊重光,你这一剑刺得好啊,直刺到朕心里去了,连血带肉剜出了一团哪!你可觉得快慰了?”
“快慰?”我吃力地将他话中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字眼在脑中拼出意思,茫然道,“如何快慰?即使杀了你,加诸于身的痛苦与屈辱也永不会消失,小周后也永不会苏醒,曾经拥有而如今失去的一切,也永不会回来了……你的心还有血可流,有肉可剜,而我的心呢?早已焚成一堆死灰,与小周后一同去了……”
他扭曲的筋肉有些狰狞了,一把攫住我的脖颈,拖到榻上去,“原来……原来朕守着的,爱着的,耗尽心血也要留住不放的,只不过是个无心的偶人、失魄的傀儡,枉费朕一番真心,倒做了你随意践踏的草芥……李重光,你面上摆出一副柔弱无辜、逆来顺受的姿态,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愈是抗拒,朕便愈想让你臣服;你愈是淡薄冷漠,朕便愈是焦躁愤懑。每每见朕因你失态,你心中定然是不屑且鄙夷的罢,你享受着玩弄朕的心情的快感同时,也享受着报复的快感是不是?”
报复?我那无处置放的愁郁与苦闷,那苦苦压抑的怨怼与羞辱,那不得不遇风折腰的隐忍与韧性,原来对他而言,便是无声却犀利的报复了!我如一尾离水之鱼般奋力扑腾,挣扎撕扯着颈上几近窒息的禁锢,脑中白光一片嗡嗡作响,却还是艰难而尖锐地笑了:“是……”
他浑身如雷殛般猛然一震,睚眦欲裂,咬牙切齿:“你……”顷刻之间,面上激愤的神色遽然平静了,极至的平静,反而显得森然而诡异。他一点一点收紧手掌,用全身压制着我几乎抽搐的挣扎,淡淡地,静静地道:“重光,只有如此,朕才能将你留在身边……重光,你莫怕,很快便结束了……你将安适且柔顺地睡在朕怀中,不再有任何忧愁与哀伤……你看,这春日暖阳,拂面丝柳,可不就是你词中的‘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滚轻尘’……”
恍惚中,南国芳春,燕语雕梁,万枝香雪,千里烟波……竟是那么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原来,原来,驾我以长风,归去乘浮槎,原来,原来,薄暮千年魂尽处,浓香一枕梦回时……就在我指间触及的那一刹那,江南水乡,却如铜镜般片片碎裂。无数浮光掠影飞逝,我被冲入胸臆的空气惊醒,紧掐在颈上的大手不知何时松开了。
我用尽全力地咳着,待到稍稍平顺了气息,才见他微蜷着倒在一旁,面色竟苍白如纸,汗如雨下。
他一手紧按腹部,一双猝然黯淡的眸子极力望向我,低声道:“重光……你终究还是下了狠心……”
我望着他几乎失神的目光,陡然感到彻骨的寒意,但方寸之间,还未大乱,只惊道:“酒里有毒?怎么可能,我下的只是致人昏睡的麻药!”
他绷紧的嘴角竟扯开一个轻微的弧度:“你下了什么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朕心中的痛楚,就算受那鼎烹炮烙之刑,也不过如是……”
我深深吸一口气,恍然省悟,却又疑惑了:“那药……是他……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一袭紫衣撩开帷幔而入,轻轻笑道,“只因为我是他的宠弟,而他是我的皇兄?重光,你太天真了!”
我闻声一震,而赵匡胤的震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撑起身,满面无法置信的惊愕:“义,你……”
赵光义叹道:“皇兄,我本不应来的,可我心中悲辛交集,始终想见皇兄最后一面。”
赵匡胤面色白中泛青,居然坚毅地立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义,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你竟会对我下毒手!究竟是为什么?”
赵光义上前一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坐于席上,自己则对面正襟危坐,怃然道:“皇兄……不,我更想如从前一般称你大哥,大哥早年坎坷奔波,浪迹天涯,历尽艰辛才有出头之日,不遗余力培养我学文习武,入仕为官。大哥登基之时,我仅年及弱冠,却由殿前都虞侯一路青云直上。大哥亲征泽、潞之时,竟命我担任大内都点检,留守京城。大哥由点检之位黄袍加身,本是最忌讳旁人担任此职,却独独对我宠信有加,义曾感激涕零,一生只愿为大哥效犬马之劳……”
赵匡胤把腹部按得愈紧了,一手支地,冷笑道:“难为你还记得……”
赵光义黯然叹息:“大哥爱我,义铭记在心,永生不忘……但大哥不该遵从母后遗愿,让我做了开封府尹,皇族担任此职,这不是预示着我极有可能继承皇位么?尽管我强迫自己淡然处之,可这念头却如一粒种子,在我心中扎根,萌芽长叶,不可遏止。可是之后,大哥却立了太子德昭……大哥既无意传位于我,又何必给我莫大的希望,再一夕之间生生夺去,这岂不是太过残忍了?”
他的语调愈发激慨了,按膝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无法遏制自己日益茁壮的念想,我虽贵为晋王,万人之上,却始终是一人之下,大哥于龙座之上指点江山时,于四海之内叱咤风云时,究竟是如何的心情,我想感同身受;大哥拥有的每一样,地位、权利、尊荣……我都想据为己有。我想得到大哥的一切,想得几乎疯狂了!
赵匡胤身躯一晃,唇角漫出的血丝,点滴落地,洇红了黄袍青席:“……狼子野心……”
赵光义笑了:“大哥称之为野心也罢,谋逆也罢,总归是教我得了手。虽然我实在不愿致大哥于死地,奈何自古夺位只有弑君犯上一条路,大哥不也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么?遥想陈桥当日,我与赵普等人面对群情汹汹的将士,名为劝阻,实为激将,演全了一场兵变的把戏,我亲手为大哥裹上黄袍,回师京城几乎是兵不血刃,连周少帝禅代诏书我都为大哥拟好了。而如今,只不过是江山易主的旧事重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