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这哪里是交欢,分明是一场比鞭笞惨烈的酷刑。
而这酷刑,似乎永无休止之时。
我呆滞的目光,直直盯着上方错彩镂金的梁栋,不知何时,不知所处,终于等到酷刑结束。我吐出最后一口气,筋疲力竭地昏了过去。
梧桐之风
我醒来,在一片雨晴风晚的漠漠夕照之中。
窗外梧桐树上春鸟啁啾,隔着淡烟流水般飘拂的轻罗绣帏,空气中沉郁的紫檀香气若即若离。
我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茫然望向侧坐于软榻枕障旁,俯首凝视着我的人。
那人目光中满是惊喜与愧歉:"你终于醒了……"被剥离的记忆一脉一脉牵扯了回来,笼烟聚雾般,逐渐拼接成形。
他是赵匡胤。
他一脸愧疚,道:"昨夜朕……酒后乱性,并非有心伤你……你的伤太医已处理妥当,先安心在宫中调养罢。"我漠然阖眼,心中冷笑,一句轻飘飘的"酒后乱性",便可将一切秽行抹煞干净。
的确,他是君,我是臣,他是主,我是虏,我失却了权位,失却了家国,失却了自由,可并不表示,我可以连为人的尊严也一同抛弃。赵匡胤,你太小瞧我了。
他的手在我发间抚摩,低低道:"你还不能原谅朕么,朕……我也是一时情难自禁……日后我定会加倍补偿你的……"补偿?要我以什么身份接受他的补偿?禁脔?便嬖?
我虽孱弱无能,却非以色侍人之辈;纵然是风雨中无根漂萍,不知会被命运吹向何方,我也不甘任人随意采芼践踏。
我淡淡开口:"放我回荆馆。"他一怔,道:"为何想回那枯涩寂寥之地?你看这桐宫,雕梁画栋,奇花异草,不比荒芜的荆馆好上百倍?若有何不称心不合意之处,届时我再为你增添修葺,一切都依你意愿,可好?"我依旧淡漠:"放我回荆馆。"他叹道:"重光,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么……我要留你在身边,好好宠爱你,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冷冷道:"放我回荆馆。"他怫然不悦,还是耐着性子反复劝慰。无论他说什么,听到的,总是那冷冰冰的五个字。
他终于不耐烦了,悻悻然拂袖而去。
我轻舒口气,只觉头疼欲裂,腑脏骨骸之间隐隐作痛。那次隆冬所受的鞭伤,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
接下来的几日,我都昏沉沉卧在榻上。期间太医来过几次,我也没甚精神搭理。
他常来,见宫女们送来的膳食,次次都原封不动地撤下,眼底的阴霾愈发浓烈,亲自端了碗芜菁羹要我服下。
我实是半点食欲也无,道:"太医吩咐,伤势痊愈之前要禁食。"他满面愠色:"禁食?朕看你是想绝食罢!"勺子舀了便往我口中灌。
我被他逼得没法,硬咽下去,怎奈多日不沾烟火的空腹不肯接纳,一阵翻搅,呕了出来。
他以为我存心,怒道:"你再敢呕出来,下次朕端来的,便是用你那两个侍女做成的肉糜!"我见识过他的手腕,怕他真被怒火烧了理智,只得硬忍着一勺勺吞进,未及须臾,又如数倾倒出来。
他见我着实是食不下咽了,干脆含在口中,喂哺过来,待我忍不住直欲作呕,再狠狠堵住唇舌。如此反复折腾几遍,腹中不适才渐平息。
我被他拉来扯去,衣襟不整,连发丝也散乱了,伏在榻上喘着气。他目光一炽,挥手摒退了宫娥,一把扯去我的衣袍,翻身覆上来。
这次,我足足半个月下不了榻。
我喜爱这满院净碧梧桐,却觉它们与我一样凄苦孤寥。我被他软禁在桐宫,身边的宫娥内侍全是他精心安排,无一肯与我说句体己话。我很想念秋水与流珠,只有她们,才能在这远离江南的异乡,在这寒窗残月的深宫,在这人心凉薄的世道,带给我些许温煦的暖意。可他不允许我见她们。
他的脾气,因我的冷漠而愈发暴烈,常常乘着酒意,将我摆弄得半死不活,待到清醒了,再万分愧悔百般温存地恳求我原谅。
我觉得累极了。
身与心,俱疲竭不堪。
宫内宫外的蜚短流长,也逐渐传到我耳中。自然不会有人认为他们圣明的君主行为不端,而是我这佞臣鄙虏,妖媚惑主,靡乱宫闱。
我从宫女们在我追问之下闪烁的言辞和慌乱的神色中,便知外面传得有多难听。
我自归附了宋国,早已无甚名誉可言,但闻言还是觉得心中苦痛凄切,终日赋诗作词,排遣愁郁。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常东!
"好个’人生长恨水常东’!"有人抚掌道。
我一惊,回头望去:"晋王?"晋王赵光义漫步行到近前,目光阴郁:"李重光,我早该杀了你的!"我一怔,顿悟:"春猎那次,你欲杀之人,不是花蕊夫人,而是我。"他缓缓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凌冽如霜,"花蕊夫人是祸水,而你,简直就是妖孽!我从未见皇兄为任何人任何事,如此颓废不振,心神恍惚,镇日里借酒浇愁,连我这亲弟弟的话也听不进了。长此以往,大宋必是毁在你的手上!"妖孽?我心中冷笑了,若真是妖孽,也是被你们逼成了妖孽!
他的剑锋,凛凛抵在我胸口:"你……还有何遗言?"多么熟悉的一句话,与那人当日,说得一模一样。
冷落梧桐,几树惊秋,飒飒风声中,正当晚凉天净月华开,如水如银。我微微敛目昂首,似乎可以感觉月光如柔纱般轻拂在身上,一如江南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可以在如斯月夜,乘风归去,我没有丝毫遗憾。
我抬眼,迎着月华,定定望他:"生亦何欢,死亦何哀,我早已心灰意冷……晋王,请你杀了我。"他的脸,隐在重重枝影叶翳下,朦朦胧胧,看不分明。
剑风起。
却是狠狠劈在梧桐树干上。
"李重光……你果真是妖孽!"错愕中,我见他一剑一剑,纷乱如雪,挥舞间枝折叶落,飘零一地残碧。
最后一剑,深深戕在我身后的桐枝之上。他揪住我的衣襟,拖过去,"离开他!
我要你离开他!"我凄楚一笑:"长恨此身非我有……晋王,你还不明白么?"他几近疯狂地吻我,喃喃道:"我真想杀了你……真想杀了你……"我似乎已麻木了。
无数流光碎影在我脑中转瞬既逝,又纠缠不清。烟雨宫阙,绯樱庭院,寂寞画堂,笙歌缥缈中,临春阁主香宫娥纤手微扬,紫檀香末漫天飞舞,小周后的丽颜,在旖旎烛光下渐渐模糊……赵光义,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我无法……无法杀你……我活着,生不如死……我会救你……哪怕是……忤逆他……重光……给我……我心中一凛,一把推开他。
原来,他是第二个赵匡胤。
我望着他欲火燃烧的目光,淡淡笑了:"若你能帮我件事……"他问道:"什么事?"我答:"帮我找到一个人。小周后。"秋风萧瑟地吹过,梧桐叶哗然作响,我听不清他的回答,只听见清冷月华片片碎在地上的声音,泠泠,泠泠……这一阵梧桐秋风,彻夜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