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道庄瑞将军为人八面玲珑,我却说他比不得你一成。”姚崇非轻笑道,声音听不出喜怒,“朕自你两岁起便看到这样的表情,十几年居然从来未有一点变化。朕总想找点把柄让你着急争辩,却从来查不出你半点过失。东方显……东方显……。”
皇帝似突然对这三个字起了极大兴趣,居然把他名字低声念了两遍。
东方显平淡如常微微躬身,“谢陛下赞誉。”
姚崇非盯着他看了许久,轻轻哼一声,话锋突然陡转凌利,“夏妆妃,绝不能留!虽然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可你也应该知道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倘若流传到市井百姓当中,皇室尊严暂且不论,巫法妖术定然猖獗大盛……如今青龙的局势犹如砧上鱼肉,经不起丝毫风吹草动。朕的心情,你明白么?”
正因为明白,所以东方显从未想过与夏妆妃开脱。历代皇帝仰仗法术玄学治国修学,却又畏惧警惕这无法掌控的莫名力量在民间流传作乱。
相较于玄武白虎两国,青龙实力明显处于下峰,更不用提与如日中天的鼎盛朱雀相比并论。
如今,野心勃勃的白虎已虎视眈眈驻观青龙国情多年,骁勇善战的玄武诸臣也因居地酷寒蠢蠢欲动。
一只黑猫,牵涉到的不仅仅是三皇子的骨血亲情,而是整个青龙模糊不清的国运!
而东方显,也不仅仅是一个天生灵力的俊雅少年,而是……肩负着强国重任的未来国师!
东方显波澜不惊的走出朱景宫,恰逢姚文书单手驾马经过,见到他立刻停下来徘徊,胳膊紧张的往怀里收了收,张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姚崇非躺在御书房的软榻上闭目冥想,许畏拨了拨珠帘却未敢进来,自作主张的命人在门口点了皇帝最喜欢的瑞脑香。
冰片淡香在空气中丝丝绕绕扩散开来,却打断了姚崇非的心事,咳嗽了下召许畏进来,慵懒姿势不变眼睛依旧瞌着。
许畏禀报:“回陛下,奴才方引了三殿下路过朱景宫,东方公子并未表现出什么异常,彼此打了招呼便离开了,看方向是要去皇后娘娘的养心殿。”
“你要是真能看出那孩子异常,那才叫怪。”
许畏连忙称是。
姚崇非咳嗽了几声,又压低声音道:“许畏,你且上前来说话。掏心里话说,朕的七个儿子当中,你觉得哪个和朕最像?”
“恕老奴愚钝,”许畏看到皇帝眼皮动了下,连忙将话接下去,“依奴才拙见,论脾性,四皇子五皇子与陛下年轻时最为相似,皆是天真活泼争强好胜。若说长相,六皇子是当仁不让,和陛下当年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二殿下为人言出必行、三皇子行事沉稳均是与陛下如出一辙。若要强分出个高下,倒真是为难奴才了。”
姚崇非笑起来,“你这刁奴眼睛倒是好使,只将他们的优点拿与朕比,不足之处半字不提。这才评了五个,接着说,朕可是有七个儿子呢。”
一向口舌灵利的许畏舌头居然打起结来,“奴才刚胡言乱语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不敢讲么?那就让朕来说说看?”姚崇非声音透着些许疲倦,却并无半点征询之意径直说下去,“大皇子平庸无能,倘若不是腹部那块遗传的胎记,朕倒是也要怀疑起他的身世了。而七皇子……这孩子是和我处得最多的,人都说三岁能看老,你说他都十二岁了,朕怎么就没发现他有半点好?”
许畏惊了一身冷汗,却听姚崇非又道:“当然,也未发现他有半点不好。朕生凭阅人无数,对着朝堂三百人心里头都跟明镜儿似的。可你说,朕为什么就看不透东方显和小七这两个孩子呢?”
许畏不敢乱答,耳中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安静了许久,姚崇非睁开眼睛,再次压低了声音凑到许畏耳边问他,“许畏,你老实告诉朕,将青龙国运压在一个术士的预言上,当真……可靠么?”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许畏张开双手伏贴在地面,手心一片滑腻冷汗,指尖四寸外是尊贵无双怒目而视的龙头高靴,头上罩顶的是当朝天子的温热呼吸。
明明全都是不关已事的问题,却是次次将他置于命悬一线境地。
他不敢出声,也不敢乱动,大颗的汗就兀自顺着耳后啪啪的落下来。
一滴……二滴……
许畏恍惚中想起了当年。
他入宫那年才十二岁,姚崇非也是天之骄子的少年,皇帝宠爱母亲尊贵舅舅独揽大权集万千骄傲于一身。十四个皇子中居然无人敢与并肩争锋,姚崇非当上皇帝也自然是理所当然。
太过平坦的帝王道路,使他未曾经任何挫折磨炼,待初登宝俯视天下之时,才惊然发现国库空虚权臣扰政内忧外患。
虽然许畏每晚守夜都能看到账内那双熬满红丝却警惕不减的眼睛,也几乎从未见过他睡过一个安稳的囫囵觉,可他还是能从那人眼中诸出对权利的渴望和野心。
他或许自视甚高脾性骄纵,也或许对女子和孩子充满了温情好感,可是遇到江山权势,他会毫不犹豫的将一切舍弃。
他虽然永远也不会活的真正快乐,却无可辩驳是天生的治国明君。
三十年岁月一路走来,无数人倒下去只有许畏一个人挺下来,看着他蜕去少年稚气慢慢长成男人、父亲、最终成为隐忍坚强的帝王。最后目送他……慢慢老去。
姚崇非还不到五十岁,面容身体都保养的极好,但是他心已经苍老。在倾尽了毕生的热情和爱去守护青龙,却始终无法将这处在暴风雨中的颠簸小舟顺利到达强盛对岸中,不知不觉心力枯竭。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日夜担忧目前拥有的一切最后会落于他人之手。
其实年轻的骄傲自信,早在十二年前便已经开始衰退。
于是他听信人言布下一个巧妙的局,自信纵未来难测还有最后一子生棋。而这谜底,全天下知道的也不过三人而已。许畏便是其中一个,所以他一直对这精明冷血的皇帝打心底敬畏佩服。
可是如今,这精明的设局之人却开始自我怀疑,许畏心里禁不住泛起一丝悲凉,皇帝他……果然是真的老了。
“许畏,许畏……。”姚崇非咳嗽了几声,重复叫他了多次。
许畏清醒过来,弯腰伏在地上声音哆嗦,“奴才该死……。”
皇帝挥挥手,虚扶他起来,沉吟片刻后低笑起来,“你莫不是想起当年的朕了吧?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你又不是什么外人。”
这话当真是拿自己当心腹了,许畏心酸难忍,颤抖着唇断断续续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行事时曾立下的誓言?”
誓言么……姚崇非怔了怔神,慢慢闭上眼睛,“朕当年曾说,永不言悔。”
许畏不敢抬头,却听他自嘲道:“虽说君子一诺千金,身为皇帝更应言出如山。可是许畏,你知道要朕遵守这四字誓言隐忍不发……有多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