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央在看到从未踏足过北苑的戚母时,心里便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幽凉之气弥漫在重光堂内,让玉髓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戚母身后跟着四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面带恶相,直身而立,看人的眼神也叫人不寒而栗。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戚母自然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姬央身着素服白裙,薄绫轻罗,玉带束腰,衣袂飘逸而渺渺,秋风萧瑟从窗户悄然而入,吹动她的衣袂翻飞,像即将凌云而去的玉仙,连银发都带着玉色的莹光。她的眼睛特别亮,也特别清澈,是能照见人心底的那种亮,让心怀恶意的人自惭形秽。姬央和戚母隔几而坐。谁也没有先开口,只因接下来的事情两个人已经有了默契。戚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缓缓地推到姬央跟前。姬央拿过玉瓶在指尖把玩,只可惜了老姑姑还没有把染发的草药膏子调好。不过也好,就不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白发人送白发人也就没那么惋惜了。戚母见姬央似乎一点儿也不惊奇,神情里也没有任何恐惧,心里不由一叹,姬央的心其实也是玲珑心肝,并不别任何人少一窍,她的清澈正是因为她的通透而已。&ldo;安乐,你心地纯善,通透纯粹,今日走到这一步,并不是谁的错,只是造化弄人。&rdo;戚母悲悯地道。姬央抬起头道:&ldo;不能放我走吗?&rdo;戚母缓缓摇了摇头,惋惜道:&ldo;若璞若没有那般钟情于你就好了。&rdo;害这样的姑娘,戚母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死后必堕阿鼻地狱的。姬央瞥开眼,曾经沈度的钟情是她想要用命去争取的东西,而如今滑稽的是,那钟情真的要了她的命。&ldo;让我自己喝下去,我有个条件。&rdo;姬央道。&ldo;你说。&rdo;戚母颔首。&ldo;让老姑姑和玉髓儿她们离开,任何人不得阻拦。&rdo;姬央道:&ldo;这对你来说不难,我死后她们对你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可是若不安排好她们,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rdo;&ldo;我答应你。&rdo;戚母道。&ldo;公主!&rdo;玉髓儿原本还懵懵懂懂没听懂戚母的意思,这会儿听懂之后一下就扑到了姬央的身前,&ldo;公主,你快逃,奴婢护着你。&rdo;螳臂当车,不过是无用功。姬央摇了摇头,拉起玉髓儿,&ldo;给老姑姑养老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去找李鹤,他一定会帮你们的。&rdo;姬央不能跟玉髓儿说耳语,她怕戚母以为她另有安排而害了玉髓儿她们。姬央打开玉瓶的盖子,看着戚母道:&ldo;我死后,不要停灵,尽快将我火化。&rdo;戚母没有应声。姬央也没有强求,身后事本就是她操心不到的了,只唯一遗憾最后没能安顿好玉髓儿她们。沈家的人忘恩负义速度之快,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姬央也只能自认手脚太慢,只盼着下辈子做人做什么事都要效率高些才好。&ldo;公主,不要!&rdo;玉髓儿哪里肯看姬央饮下毒药,拼命地扑上来想抢,却被戚母带来的婆子死死摁住手脚压在地上无法动弹。姬央仰头饮尽那毒药,笑了笑,&ldo;味道还挺甜的。&rdo;药性发作没有那么快,似乎还有让人留下遗言的时候,戚母轻声问道:&ldo;你有什么话要带给若璞的吗?&rdo;姬央又笑了笑,带着讥诮和轻讽,最后看了玉髓儿一眼,起身往内室走去,转过屏风躺到床上,双手重叠置于腹部,缓缓闭上眼睛。姬央眼角有泪滴下,她想她母后了,只觉得惭愧。她母后给她铺了那么多路,最后却被她自己走成这样,那么软弱可欺,毫无筹算,真是不配给她母后做女儿。也会想,如果有来生她想要做什么,如果这辈子再来一次的话,她又该怎么选?泪水滴下,没入枕畔消失得无影无踪。鼻息渐弱,直至了无声息。戚母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姬央最后的笑容让她有些惭愧却更为恼火。她自问没有错,苏姜将天下搞得大乱而民不聊生,她的女儿本身就带着罪孽,死不足惜。却凭什么高高在上地看着她?戚母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更加觉得自己这一步做得正确,以姬央对沈度的毫无留恋留在沈度身边只会是祸害。一直到粉色的芙蓉花在姬央的眉间渐渐显现完整,玉髓儿才被那几个婆子放开扑到床边,可床上那个人任她再怎么喊,也再没有睁开过眼睛。(捉虫)悲欢令(一)沈度攻打洛阳出奇的顺利。他先是和刘昌平联手,让刘昌平驻军清河拦截石遵,刘昌平前有石遵后有沈庚,如果他和沈度一条心,那么沈庚就是他的后盾,若他有异心,则很可能受沈庚和石遵夹击。解除石遵威胁信阳的后顾之忧之后,沈度带军连夜扑向洛阳,王景阳那边已经将从地宫起出的三千黑甲分给了将士,相当于说沈度手握五千黑甲军,并领其余步兵五万。樊望本想固城自守,消耗沈度的战力,只要等到石遵破了信阳,沈度就是丧家之犬。结果沈度的人却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洛阳城内,杀了樊望个措手不及,并从内打开城门,让黑甲军顺利进城。樊望仓皇出逃,才刚逃至洛水,便被他手下的副将割下脑袋向沈度乞降。沈度废了樊望立的傀儡小皇帝,而派人去琅琊郡请琅琊王姬绛入洛阳继魏主。此时魏朝并不算灭,民心思安,如果沈度自立为帝,只会给天下群贼树一个靶子。如今再立一个傀儡皇帝,和樊望其实就是一个套路,和历史上那些最终改朝换代之人玩的也是同一套把戏,先蒙上一块遮羞布,等天下大定,再让傀儡皇帝禅位,就能名正言顺而体面地改朝换代了。不过沈度没有等到琅琊王进洛阳就先行一步私下离开了洛阳,夜奔信阳。青木传来消息,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姬央出现在院子里,沈度当时便心有所感,然和樊望的战局正在最关键时期,他脱不开身去,却更加心急如焚。所以才刚攻入洛阳,大局还等着他来稳定,人心也等着他安抚,沈度却迫不及待地奔回了信阳。戚母此刻已经接到了洛阳大捷的消息,正宽慰而欣喜,不料却见到了此时绝不该出现在信阳的沈度。&ldo;若璞,你这会儿不在洛阳怎么回了信阳?&rdo;戚母面做惊色,但心底已经明了为何沈度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也格外为沈度的不顾大局而失望。&ldo;我让七弟坐镇洛阳了。&rdo;沈度淡淡地道。戚母眯了眯眼睛。沈序眼高手低、目中无人,为将尚且欠火候,更遑论坐镇洛阳了。&ldo;若璞。&rdo;戚母又唤了一声。沈度道:&ldo;攻下洛阳这样大的好消息,孙儿自然要回信阳亲自告诉祖母,还想迎请祖母前去洛阳。&rdo;戚母道:&ldo;打下洛阳只是第一步,要想天下安定还有很多仗要打,我老婆子老了,能在信阳看着你建功立业已经心满意足。&rdo;祖孙俩打着别人都听不懂的机锋,沈度请戚母去洛阳,实则就是请老太太去坐镇,而老太太则表示她不会干涉洛阳大局,并不会与沈度争权,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让步。戚母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人一旦手握大权,就绝不想头上再压一个人,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皇帝其实都是不喜欢的。老太太只有安心在后院莳花弄草,祖孙、母子的情义才能长久保全。当然这也是戚母为姬央之事做的铺垫。她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为了让沈度没有弱点,再不会束手束脚,而她自己也绝不会做沈度的束缚。&ldo;倒是你要快些赶回洛阳,老七太过年轻,没有经验,洛阳还需要你坐镇以稳大局。&rdo;戚母道。沈度起身道:&ldo;我会的。樊望已经授首,也算替央央报了大仇,我已将他的人头带了回来,顺便去看看她。&rdo;戚母跟着起身道:&ldo;也好。&rdo;沈度见戚母答应得如此爽快,心里那一丝侥幸又多了几分。只是越靠近北苑,便越觉得死气沉沉,园子里的花凋枯而无人照料,本应有伺候的人四处走动,但此刻却悄无声息。沈度站在重光堂外,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抖了抖,竟然有不敢跨过门槛的软弱。堂内静悄悄的,玉髓儿就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沈度的脚步加快了两步走到床边。姬央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合起来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她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但她唇角放松,似乎只是安然入睡而已。沈度一把摸上姬央的手,她的身体还有余温,这让沈度连着大口呼吸了好几次,眼角有些湿润,只要活着,一切便总是有办法的。沈度回过头,看向跟来的站在门口的戚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