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永厚陵的陵台正静静地矗立在他们眼前,上面杂草丛生,早已不复昔日威严。葬着永厚陵的宋英宗不仅短命,而且死后还很倒霉,他的陵寝早在南宋时期就已经遭遇过火焚,火势将上下两层地宫烧得七七八八。更倒霉的是,因为北宋时有个官员曾经参与过英宗的葬礼,将英宗地宫的布置详细写在了自己的书里,结果这份参考文献就成为后世那些有文化的盗墓贼们奉为圭泉的经典,许多人按照上面所写,跑去盗挖永厚陵,从四面八方钻洞进去,也不知道现在陵墓里的宝贝究竟还能剩下多少。因为有一个博闻强识的老师,唐泛也看过那本书,对永厚陵称得上还有些了解,眼下亲眼看见这座前朝帝陵,再加上耳边传来的悲凉哭号之声,不由地涌起一股感慨,心想这陵墓修得再华丽又有何用,帝王将相百年之后也不过黄土一抔,还不如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埋了,也总好过像现在这样,连死都死得不安宁。不过这种想法有些大逆不道,所以他也只是想想罢了,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问题是眼下离得越近,鬼哭声就越清晰,大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生怕有什么突发状况,心理压力大得不得了,唯有唐大人还在脱线地想着这种问题,真不知该说他心大,还是脑缺。陵台四周开阔,根本没有藏人的地方,哭声是从陵台后面传出来的。他们慢慢地往前走,绕过那座已经残破不堪的陵台。突然,走在最前面的隋州顿住脚步。所有人猝不及防,后面的人心一抽,差点连刀子都拔出来了。但大家很快明白了隋州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来。因为在他们前面,依旧没有看见任何人,有的只是杂乱疯长的草木,被风挂得如同乱舞的鬼影一般。而声音,是从陵台脚下的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发出来的。盗洞并不显眼,正因为声音的存在,才使得他们注意到那个盗洞。那声音依旧悲悲戚戚,犹如那些一辈子被囚禁在深宫之中的女子一般,不甘年华凋零,不甘在宫廷之中耗尽青春,又像那些受尽了冤屈酷刑而死的人们,不甘身死魂消,所以留下残念,饱含着无边怨恨,生生世世都不肯散去。如果说刚才在屋里听到的,只是伴随着风声被送过来的幽怨,那么到了这里,才能感受到那种放大十倍乃至百倍的刻骨怨毒,仿佛能够化为实质,朝他们扑过来,将所有人的肉体甚至灵魂都生生吞噬掉!虽然早就有预感,但当所有人看到这个三尺见方,只能容纳一个人弯腰通过的洞口时,才感觉到自己身上那种彻骨的寒意。这不是在面对穷凶极恶的盗匪或反贼,眼前的情景根本无法用常理来解释,人在面对这种环境的时候,难免第一反应会觉得无助。方才在绕过陵台的时候,庞齐等锦衣卫早就先一步走在隋州和唐泛前面,准备应付随时不可测的危险,但此时即使手中握着刀,他们还是觉得有些不可靠,心中不由打鼓,忍不住回过头去。他们很快就看到唐泛和隋州站在那里,前者反而往前几步,四下打量,后者则跟在唐泛身边,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着之色。庞齐等人不由心中惭愧,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理智一旦回笼,胆气也就跟着回来了。庞齐上前两步,拦住唐泛还想再往前的脚步,低声道:“大人,情况未明,还是不要轻易冒险,不如等天亮之后……”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变故陡生!庞齐先是看见唐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还未说完的话不由生生顿住,也循着唐泛视线望着的方向瞧去,结果便看见一只手从那个洞里伸了出来。“退后!”庞齐大声喊道。所有人簇拥着唐泛和隋州往后退了好几步,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洞口。先是一只手,紧接着是一个脑袋,眼下能够看见的肯定不如白天来得清楚,但是从轮廓打扮上,唐泛他们可以瞧出对方穿着粗布衣裳,形容也非常狼狈。“站住!你是谁!”锦衣卫的喝斥声没有阻止住他,很快那人的上半身就已经爬出洞口,他手脚并用,却又十分慌乱,像是后面被什么追赶着,听见锦衣卫的话,对方反而抬起头来。此时所有人早已适应了黑暗中的环境,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那人一只眼球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挖了出来,却没有完全掉落,耷拉在脸上,鼻子也被咬掉一半,满脸鲜血,看上去殊为可怖。他也看见了唐泛等人,脸部表情扭曲了一阵,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发出嗬嗬的声音,但一开口,血就争先恐后地从他嘴里涌出来。那人一边吐血,一边从嘴里吐出一些类似内脏的碎肉。饶是如此,四肢依旧拼了命地往外爬。这是非常恐怖的一幕。唐泛敢保证,如果尹元化在这里,看见这个场景,估计三年内都不会想吃肉了。不过别说尹元化,就算是见惯了诏狱酷刑,心理素质强大的锦衣卫们,此时此刻也有种风中凌乱的感觉。这可不是在诏狱用刑,而是在荒郊野外,一个人忽然就这么从帝陵的盗洞里爬出来,五官都被快没了一半,所有人会想到什么?那盗洞里一定有更为恐怖的存在,才能将一个人活生生地弄成这样。那人手脚并用,终于从盗洞里爬出来,他似乎想向唐泛他们求救,但此情此景,敌我未明,连对方遭遇了什么都不清楚,庞齐等人怎会轻易上前,反倒出声喝斥他站住,不准再继续动。然而对方早就失去了理智,一看到人便如获大赦,也不管是官兵还是同伴了,直接撞撞跌跌朝他们跑过来,根本不管庞齐他们的呼喝。不少锦衣卫已经将刀拔了出来,准备等对方扑上来就给他一刀。但那人吐了太多血,身体早就撑不住了,没跑几步,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这时,一个锦衣卫喊了起来:“又有人出来了!”众人循声望去,果然便见又有一个人影正从里边攀爬出来,一边爬还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什么人!”锦衣卫喝道。对方也没管三七二十一,一听有人回应,喊得更大声了:“救命!救救我!救——”他的声音戛然而至,月光下,唐泛看见对方的眼睛瞪得滚圆,手还悬空抓向半空,忽然就重重摔在泥土中。隋州并作几步上前,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的当口,他伸手抓向对方的肩膀,一把将人提了起来!所有人低呼一声。因为他抓起来的,不过是那人血肉模糊的上半身!至于那人下半身,早就空荡荡的,鲜血淋漓,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从他刚刚还能呼救,却转瞬遭遇横祸来看,明显是盗洞下面有什么东西,将他的下半身咬掉了。“这人还没死!”庞齐蹲下身查看先前跑出来的那个人,一只手放在他已经分辨不出原来形状的鼻子上,对唐泛他们道:“还有些气!”唐泛也蹲下身,沉声问:“你们在下面碰见了什么?”那人剩余的一只完好的眼睛微微动了动,嘴巴张开很小的弧度,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清,唐泛不得不低头将耳朵凑近去听。只听见对方在说:“怪物……救……救我……”我字还没落音,耳边就再无声音,唐泛朝庞齐看去,庞齐对他摇摇头:“没救了。”隋州忽然道:“那声音没了。”众人一愣,而后又反应过来,刚才那股绵绵不断,一直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确实是没了。这声音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何时结束,来无影去无踪,完全捉摸不透,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却死了,而且死得如此凄惨。从他们死前的表现来看,他们一定经历过不同寻常的事情,在这个盗洞下面,说不定真的潜藏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唐泛与隋州对视一眼,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他们原本以为这只是一起寻常的盗陵案,再加上当地百姓愚昧无知,穿凿附会,弄出什么河神来,只要过来把盗墓贼抓了,戳穿他们的骗局,一切就能迎刃而解。然而现在看来,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原先预料。庞齐问:“大人,现在怎么办?”唐泛看了那两个人一眼:“将这个尸身完好的先带回去,明日再说。”一行人很快回到村子。村子依旧寂静,他们的脚步声偶尔惊动房舍外看家的犬只,引来一两声犬吠。没了那个奇怪的哭声之后,村子也显得宁和多了,不再像之前那样让人感觉阴森森的,可见境由心生,一切都是心魔在作怪。唐泛与隋州回到屋内,刚才不觉得,现在心神松懈下来,方才感到口渴得厉害,唐泛打了个喷嚏,发现自己刚刚在外头出了汗,结果又被风一吹,一冷一热,眼下一摸背上,还有点湿漉漉的。隋州摸了摸茶壶,里头的茶水早就冷掉了,这也是当然的,从他们入睡,被惊醒,到永厚陵走了一圈,再回来,这中间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再过不久天都要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