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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虽然与他未曾谋面,却从韩方林氏的悲痛,从太子的惋惜伤怀中,也能看出韩早的好处。只可惜这样好的孩子,最终却死于自己所敬爱的兄长的心魔衍生出来的毒手。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林氏对韩晖的苛待,使得韩早郁郁难安,也不会想到要跟元良抱怨,而元良更不会由此知道韩家的恩怨,从而找到下手的机会和条件。可以说,所有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因果。汪直为了揪出西厂内奸的事情焦头烂额,此事涉及颇深,牵连甚大,唐泛也不好多问,但对方却主动问道:“你觉着,此事会不会与景泰帝有关?”唐泛悚然一惊,立时道:“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胡乱揣度!”汪直不悦:“此地就你我二人,私下揣测一二罢了,有何不可?”汪直口中的景泰帝,就是当今天子的叔叔。这段公案说起来,其实也是天下皆知。当年英宗皇帝在位时,因宠信宦官王振,听信其言亲征瓦剌,结果引来了土木堡之变,朝中半数大臣跟着一去不返不说,整个京营也全军覆没,眼看瓦剌人就要打到京城来了,这时候的太子,也就是现在这位天子才两岁,根本主持不了国政,尤其是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于谦等人临危受命,奉英宗皇帝的弟弟,也就是景泰帝为主,抵御瓦剌,使得民心安定,这才免去了大明朝一场泼天大祸。期间,英宗皇帝从瓦剌那边被放回来,景泰帝已经当了皇帝,当然不肯将皇位相让,再说就算他肯,兄弟俩肯定也回不到以前的感情了,他哥哥必然会猜忌他,所以景泰帝直接将被放回来的老哥软禁起来,自己则当了七年皇帝。结果就在他病重的时候,又发生了宫变,一些大臣将英宗皇帝从冷宫里救出来,重新迎立,又把景泰帝给软禁起来,兄弟俩的恩怨情仇到此结束,没过一个月,景泰帝死了,先帝怨恨他夺了自己的皇位,连他的帝号都剥夺了,还给了个恶谥,还是当今天子登基之后,才帮他这位叔叔恢复名誉的。从这一点说来,其实当今天子确实不是一个坏人,他有宽容的心肠,只是对治国不那么上心,这才导致朝廷上下现在一塌糊涂。话说回来,汪直提起这一段往事,自然不是为了让唐泛抚今追昔,而是想要点明先帝和景泰帝之间的恩怨。当初景泰帝当了七年的天子,宫中肯定也会有一些得用忠心的人,这些人在先帝复位之后又都一一被砍头,侥幸没死的,也都夹起尾巴做人,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了。但也难保其中有人默默隐忍到现在,借着福如的手蓄意挑起纷争,既可以挑拨万贵妃和太子之间的矛盾,又能让皇帝对万贵妃生疑,为宫廷制造一场混乱。汪直这个猜测确实是合情合理的。唐泛问:“那福如住处可有什么可疑之处?贵妃又是如何说的?”汪直道:“福如住处,连同贵妃宫中,早已翻了个底朝天,半点发现也没有,福如的随身物品干净得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只有历年来贵妃赐给她的种种物品和财物……”“等等,”唐泛打断他,“那福如难道在宫外没有家人了么,那些金银财宝,她没有托人带出宫送与家人?”汪直哼笑:“你这话算是问道点子上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痛快。没有,半点都没有。历年来赏赐的物品俱在,至于金银钱财,没法计算得那么清楚,但大体是不变的。我查过了,她在宫外已经没有家人了,她从小父母俱亡,是由叔父一家抚养长大的,她进宫之后数年,那叔父一家因为城中一带大火,家里烧了个精光,全家搬走,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唐泛听了这话,沉吟不语。她叔父一家的事情乍听上去好像很有问题,但其实放在当时也是常事,不能以此作为证据。像武安侯府案里的冯氏清姿,就是因为家里被牵连获罪而流离四散,原先住在他们家一带的人,也因为当年附近起火而导致不少人都迁走了,使得唐泛当时在查案的时候还遇到了一点困难。福如在宫外没了人,金银财宝无处可送,自然就留在了宫里头,本想着等年纪到了可以放出宫嫁人,孰料被贵妃倚重,一时也出不了宫,如果不是出了这桩案子,说不得以后还要继续留在宫里成为女官的。汪直道:“贵妃知道此事之后也是十分震怒,万万没想到福如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我一定要严查到底。”说是这样说,汪直还能怎么查,任凭西厂再神通广大,人都死了,又没有找出与其幕后牵连的人,总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些证据罢?但唐泛听了汪直刚才对景泰帝的揣测,还真怕他为了避免被万贵妃追究责任,就随随便便去找些人证和物证出来。诚然,汪直不算大奸大恶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听得进唐泛的建议,愿意与太子那边结个善缘,帮忙隐瞒元良的动机,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是一个全心全意为别人着想的好人了。作为西厂提督,汪直的一举一动都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要知道,在他手下折戟沉沙的大人物不知凡几,先前他可也还打算将福如灭口的,只不过被福如自己抢先一步而已。唐泛就道:“福如既死,殊无实证,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叔父那里,倒是还可以留意一下。”意思就是既然福如已经死了,证据湮灭,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罢,以后有进一步的佐证咱们再说也不迟么。汪直不耐烦道:“行了行了,别总用你文官那一套来揣测我,我做事跟你不一样,也用不着你来教,自从摊上你之后就没好事,要不是凭着贵妃对我的信任,这事儿我还真就没那么容易过关了!”唐大人默默无语地听着他吐槽,心说一开始也是你先找上我的啊,现在说得我跟扫帚星似的。过了一会儿,汪直见唐泛没有答话,也觉得有些无趣,就道:“太子殿下让我给你转达一句话。”唐泛一怔:“愿闻其详。”汪直道:“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唐泛顿时笑了。汪直狐疑:“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上次因为元良的死,唐泛与太子有过最后一次的会面,他很担心元良的事情会对太子造成心理上的阴影,担心一个被许多人寄予厚望的储君会因为这件事而心怀怨愤走向歪路。所以当时他借故说起古人的一些掌故,希望借以告诉太子,不要因事废志,这世间纵然有许多不公与黑暗,却也有更多的人心怀善念,在尽自己的努力,将天下往正轨上引,只是因为小人喜欢结党,喜欢报复,喜欢损人利己,而君子严谨持正,不肯像小人那样去行事,才会显得好像这世道小人比君子多似的。唐泛希望太子不要因为元良的事情,就觉得世间一切没有公平,确实必须通过见不得光的手段来达到目的。当时太子伤心元良的死,没有对唐泛的话作出太多的反应,而唐泛也不是太子的老师,他甚至没有教导太子的资格,只能借着那个机会,尽自己的微末之力罢了。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记得此事。人竞春兰笑秋菊,天教明月伴长庚。这是苏东坡的诗句,又何尝不是太子在以诗言志,对唐泛当日的进谏作出的回答?最妙的是,那下半句蕴含的中正平和与博大胸襟,正好是对上半句的完美阐释。不是满腔愤懑激昂的回复,也不是对唐泛敷衍了事,故作姿态。想必小太子为了这个回答,也没少深思熟虑。许多人对如今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朝廷有多失望,对未来的太子就有多大的期望。唐泛没法形容自己听到太子的回答时,自己内心那种欣慰的心情。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跟汪直冒着得罪贵妃的风险帮着隐瞒元良的事情,避免牵扯到太子身上,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一个普通人满怀仇恨,走歪了路并不怕,充其量也就是跟韩晖一个下场,但如果一位君王也满腔愤恨,那么倒霉的就会是天下生灵了。反过来说,一位心中始终宽容,胸襟始终博大的君主,却会是大明之幸,天下之幸。唐泛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喜欢看到死人,所以每次办完案子,虽然真凶的落网足以令人欣慰,但死者的逝去却是不可挽回的。然而这一次,因为韩早枉死而叹息的他终于感觉到一丝安慰之意。他将太子说这句诗的意思解释给汪直听,又道:“有如此储君,实乃社稷之福!”汪直不置可否,他是宦官,跟唐泛这种文官角度要考虑的自然完全不同。对他来说,太子即位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眼下他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是赶紧整出点别的功劳来,将功抵过,否则就算皇帝和贵妃不追究他这次收尾不善的责任,东厂那边尚铭也会借着这件事压他一头,这是汪太监难以容忍的。他对唐泛道:“近来江南多乱事,漠北也颇不太平,依你之见,觉着我是往南好,还是往北好?”东宫案已然告结,以两人如今亦敌亦友的关系,只要没什么重大利益冲突,就不会彻底翻脸,是以汪直会询问唐泛的意见,唐泛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意味着对方对他能力和眼光的一种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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