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两个人一旦掐上,自然便连身为皇帝的胤禛,也要头疼三分。自己已决定撒手不管,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过问,诧异之后,胤禩又是一副淡漠神色,不闻不问。只是那人不但不以为意,又凑过来,鼻息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上,一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容对方挣脱。“怎么不问问他们为何闹起来,左右你在途中也无聊,就权当听我讲个故事吧。”胤禩从未听过他用如此低柔到近乎哀求的语调说话,想要拒绝的话也忘了出口。胤禛见状无声一笑,道:“去年科举是恩科,作不得数,今年方是正科,江南考场向来是重中之重,人才辈出,事儿也不少,朕还记得康熙年间因为乡试就闹出过不少波折,连李蟠和姜宸英也被拖下水,那件事还险些把你牵扯进去,如今张伯行和噶礼之争,也是因乡试而起。”胤禩心头一动,忍不住道:“前些日子乡试发榜,出了岔子?”他到过江南,也接触过江南官场,自然知道一团繁花锦簇之下,掩藏的是什么,现在新帝登基未久,正是人心浮动之时,江南科场若是有乱子,只怕整个江南政局也要跟着动荡。“江苏巡抚张伯行上折,弹劾阅卷官王曰俞、方名合伙作弊,副主考赵晋受贿十余万两,主考官左必藩知情不报,隐匿实情。据说放榜之日群情激愤,竟将财神庙中的财神泥像抬至夫子庙,又将贡院二字改成卖完。”后面那些话,是胤禛安排在江南的眼线所报,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情况,才越发令人触目惊心,张伯行虽然清介,却也不愿因此将事端闹大,自然不会在折子里写这些事情。胤禩道:“噶礼的折子呢?”“噶礼的折子,是弹劾张伯行的,说他狂妄自矜,夸大其词,且察审该案时欲穷其狱,私自用刑,导致副主考赵晋冤死狱中,案情毫无进展。”“赵晋死了?”胤禩不自觉坐直了身体,听至此处,方觉得大有内情。“不错,在我们动身离京的前一天,他就死了,是悬梁自尽的,还留了一封血书,说自己被张伯行屈打成招。”“此案大有可查之处。”胤禩的语调不高,却带了些未尽之意,显得清冷雍华。对方愿意开口说话,即便说的是朝政,胤禛心中亦是欢喜万分。“噶礼此人,你看如何?”“在大事上进退有据,调度有方,先帝看重他,不是没有道理的,张伯行虽清介,却难免有些迂,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赵晋既死,还有王曰俞和方名二人,他们之间,必然是有些联系的。”“朕也这么想,待到了江苏地界,你若不累,我们便四处去瞧瞧吧,看能发现什么线索,这次微服出来,如果一开始便亮了身份,怕是会打草惊蛇。”胤禛知他不喜被看作瞎子,凡事都要与常人无异,此番来江南,两人若想和好,便得先与他谈起公事。胤禩思忖半天,没想出什么头绪,蓦地忆起两人之间的关系,神色跟着淡下了不少,却看似没有之前那般抗拒了。胤禛看在眼里,当下暗自窃喜,却也分毫不露,只是帮他斟茶递水,放下帝王身段亲自伺候,行止甚为殷勤,毫无尴尬之态。车子一路走走停停,缓行数日,终于到了江宁地界。虽则是微服,但因着胤禛二人身份的缘故,还是带了十几名侍卫,连同苏培盛和陆九二人,看起来更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出游。胤禛先下了车,又将胤禩扶了下来,又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进入客栈。本已迎到门口的店小二不由微微张大嘴巴,他见这一行人打扮讲究,本以为是商贾人家或书香世家的子弟出来游玩,却没想到其中一个还是看不见的。陆九见他一直盯着胤禩瞧,不由冷哼一声:“我们爷要住店,你们把二楼的客人都清了,这间客栈我们就包下了。”此时正是晌午时分,客人本就不多,掌柜闻言脸笑成了一朵花。“行行行,几位爷先里边坐,歇息片刻,小的这就去将客人都请走!”两位主子单独一桌,苏培盛与陆九不敢就座,便侍立一旁,其余侍卫错落分座,十几人正好坐满六桌。客栈虽然大,但这么一行人来到,自然引了不少注目,加上为首两人气宇不凡,不免又让人多看了几眼。胤禩早就习惯通过声音去辨别处境,此刻人声鼎沸,判断力难免就弱了许多,不由微微皱起眉。胤禛一直注意着他的举动,见状凑近了些,在他耳旁低声道:“等会儿楼上房间拾掇好了,就可进去休息,我说的那个大夫正巧在江宁城内,明日便带你去找他。”胤禩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眼睛瞧不见,并没有察觉异样,但在旁人看来,两人身体贴得实在太近了些,一人覆着另一人的手,低首说话又如耳鬓厮磨,看他们的眼神免不了就带了几分暧昧。清朝有制,官员不允许嫖娼,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男倡小倌的馆子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胤禩年纪虽然不符,但他眉目儒雅清俊,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雍容味道,加上双目俱盲,又多了几分脆弱,自然令人浮想联翩。胤禛何其敏锐,自然也察觉周遭目光的异样,冷眼一扫,强压下不悦。苏培盛看出主子不痛快,忙笑道:“爷,楼上厢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不若奴才先扶八爷上去?”胤禛嗯了一声,却不假他人之手,低声询问胤禩几句,两人便起身往楼上走去。旁人即便想调侃几句,看着两人周围那些侍卫,也有些胆怯,偏生有人管不住嘴巴,就在两人经过的时候,噫了一下嬉笑出声:“这小倌年纪未免也太大了些!”苏培盛正想叱喝,却不防门口又传来一个声音,大有惊喜之意。“八爷?!应八!”冰消曹乐友怎么也不曾料想会在这里见到胤禩。惊愕之后,心头狂喜,他并作几步,走到对方面前,正想请安见礼,这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燕豪?”两人曾在云南共事数年,胤禩自然不会错认他的声音,挑了挑眉,朝着曹乐友的方向转过身,又想起自己看不见,心下浮起微微懊恼。“八爷,您的眼睛……”曹乐友见他被人搀扶着,双目无神,不由吃了一惊。“嗯,出了点意外,瞧不见了,你怎会在此地?”“瞧不出那模样寻常得很,竟也有点勾人……”曹乐友正想作答,冷不防方才那个出言轻薄的声音又响起来,侧首望去,却是个年约二十上下的青年,身着锦袍,眉眼轻佻,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正与同桌的朋友闲话,眼角却瞟着胤禩上下打量,他的声音本来不大,但因与胤禩一行人的距离并不远,故而也听了大半入耳。胤禛杀心顿起,侍卫们察言观色,不过眨眼功夫,刀已架在对方脖子上。陆九听不得旁人对主子如此污蔑,他寒了脸走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掴得对方晕头转向,半天才回过神。“让你嘴巴不干不净,今天小爷就帮你老子和娘教训教训你!”“好啊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持刀行凶,你们知道我姐夫是谁么!”那人捂着脸暴跳如雷,无奈刀剑晃眼,不敢上前半步。曹乐友原也想过去教训他,却被胤禛的人抢了先机,这才端详起与胤禛同行之人。他为官多年,早已不是当年只知闭门读书的曹家大少爷,这一观察之下,立时看出对方器宇轩昂,并非寻常之辈,又是这一行人的主子,身份显然极为高贵。胤禩道:“这等跳梁小丑,犯不着跟他计较,既是久别重逢,不如上楼一叙?”胤禛见他并无不悦之色,没有将方才之事放在心上,便点头道:“也好,你就是曹乐友?走罢。”言辞之间,不容置喙,显是惯了发号施令,曹乐友已将他看作王爷一类的人物,自然也就不奇怪,当下答应一声,随着二人上楼,余下两名侍卫将那纨绔子弟一阵好打,赶出客栈。掌柜看着这一幕,早就愁眉苦脸,可碍于他们人多势众,也不敢吱声。三人各自落座,曹乐友忍不住道:“八爷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年旧疾了,忽然复发,此番来江南,便是寻医的。”胤禩轻描淡写,一句带过,显是不想多谈,随即又转了话题。“你怎会在此,可是升了官?”曹乐友见他全然看不见,心中忧急交加,有心多说几句,但仍捺下冲动,先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多得八爷提携,当年在云南待了几年,后来又迁了几处,如今是江安十府粮储道。”这个官名一出口,倒是引得胤禛对他多看几眼。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是有油水的肥差,胤禩在云南的种种,后来胤禛也曾听他说起过,自然也听过曹乐友这个名字,且知此人颇得胤禩推重,眼下见了真人,只觉得木讷拘谨,毫无出奇之处。胤禩笑道:“嗬,是正四品了,可谓平步青云,想必政绩卓著。”曹乐友忙苦笑告饶:“八爷就别取笑我了,我这哪算得上什么政绩,不过是当年在云南跟着八爷做了几桩事情,要说起来还是多亏了您,否则这会儿只怕我还在南宁垦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