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使?胤禩笑道:“我看皇阿玛忧心如焚,想略尽绵薄之力,何况我今年也十五了,正该有点事做。”真实的原因不大好启齿,他生怕这位严谨自律的四哥怪他不思进取,连接个差使都别有目的,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胤禛看着他,心一点点地往下沉。“也罢,你大了,羽翼丰满,我管不住你,你爱怎样,好自为之便是。”他说完,转身就走。或许胤禩并不知道山西巡抚噶尔图是太子的人,不过是为了贪玩想出去,又或许他是为了讨好太子才去的,无论如何,只要他坦诚相告,自己就会全力帮他。可他为什么不说真话?若不是另有所图,向来懒散避事的他,又怎会主动请缨要去山西?胤禛只觉得三分愤怒,六分伤心,还有一分无奈,俱都涌上心头。这个从小相伴到大的弟弟,曾几何时也开始学会对他说谎了。胤禩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发那么大的火,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四哥!”那人自是头也没回。他不由得苦笑。这四哥的性子喜怒不定,他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想过竟会因为一句话而恼怒至此。忽然间仿佛有一股无力感,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重生以来,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到头来,却敌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胤禩突然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似乎全又绕回了原点。也罢。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追上去。胤禛走了一段路,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由回头去看,只见空荡荡的,却哪里有人追上来。刚才怒气上涌,一时便口不择言,他生气了?本不想那么激动的,可话到嘴边,不吐不快,纵是面对德妃,他也没有这般捺不住的时候。胤禛叹了口气。也好。待自己冷静一下,过两天再去看他吧。抵达山西之行,十万火急,刻不容缓。翌日大清早,胤禩略略收拾了一下,辞别康熙与良嫔,带上高明和惠善,便去找马齐。马齐早已候在宫门之外,同样带着两个人。“八阿哥,我们启程吧,此等大事,越快越好。”马齐今年四十有三,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是清初名臣米思翰的儿子,也是康熙颇为倚重的臣子。胤禩点点头,上了马。他的骑射功夫,在众阿哥中虽不是最出色的,但在苦练之下,也并不丢人,此刻与马齐二人纵马缓行,很快从紫禁城进了内城。路过四阿哥府邸时,他又放慢速度,望向禁闭的大门。“八阿哥?”马齐见他没有赶上来,不由回头询问。“我去与四哥道个别。”胤禩下了马,走至门口,抬起铜环敲了两下。开门的是四爷府的小厮,胤禩是府上常客,他自然认得,忙躬身招呼。“八爷吉祥,怎的这么早,快请进来,小的这就去禀报爷!”“等等!”胤禩喊住他,顿了顿,似乎微叹了口气,道:“别去了,我这就走了,你回头告诉你们爷一声就好。”小厮一愣,又见他往自家主子住的院子遥遥望了一眼,转身离去。“诶,八爷……?”他站在门口,瞧着胤禩上马,扬鞭绝尘而去,摇摇头,又关上门。“他走了?”原本要落在宣纸上的笔一顿,墨汁自饱满的笔尖沁出,晕染开一团浓浓的墨黑。“是,八爷本是要进来,可后来又喊住奴才,只让奴才转告您一声。”小厮见他久久无话,不由轻声道:“爷?”胤禛回过神,淡淡道:“你出去罢。”待人退了出去,他转身走向书架,在其中一格里抽出一副卷轴,缓缓打开。画中飞雪漫天,却有寒梅傲霜,数点殷红,错落别致。落款是弟胤禩赠兄生辰。手轻轻地抚上去,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小八……从京城到山西平阳,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就算按每日驰骋三百里的路程来计,也需得半个月左右才到。由于情况紧急,马齐与胤禩合计了下,决定日夜兼程赶路,每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好马,饶是如此,到达平阳时,也已经是十天之后了。在两人还未到达平阳府前,一进入山西境内的时候,沿路上已经看到有稀稀落落的灾民自平阳方向走了出来,至抵达平阳,才发现路上所见惨况,远远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饿殍遍地,哀鸿遍野。几人一路上都是微服装扮,此刻走在道上,身上的绸缎衣服对比两旁衣衫褴褛的灾民,衬得愈发显眼,惹来不少目光注视,却大都是麻木或仇视的。有几个甚至不怀好意想上前,最终却被几名侍卫的刀吓退了。对于山西,马齐并不陌生,康熙二十四年,他曾任山西布政使,后又因政绩卓著被擢升为山西巡抚,对这里的民风民俗都有一定程度的熟悉,这也是康熙派他来的原因之一,但是时隔十多年,重临旧地,却已截然是两个模样,路上所见所及的惨况,同样令他大为震惊。十屋九塌,甚至不时还有求救与哭声传来,百姓居无定所,流离街头,年轻点的,还能在废墟旁边搭个棚子,年纪老迈的,只好坐在那里等死。马齐眉头紧皱:“这里不是没有粥场,但这些人何以都不去排队,反而在这里想着不劳而获?”胤禩扫了一眼,发现远处粥场排队的人,只是稀稀落落,而拿着碗乞讨的人,却到处都是,皆瘦骨嶙峋,面有菜色。几人走至粥棚附近,那些打了粥转身离开的人,脸上并不见得有多欢喜,胤禩上前一看,发现许多人碗中的粥,其实只比水稍微稠了一些,连碗底屈指可数的米粒,都隐约可见。马齐怒道:“这平阳知府居然敢以水代粥,简直胆大包天!”又恭声道:“八阿哥,事不宜迟,我们是否现在就去府衙?”胤禩点点头。“伯父喊我应八便可,老爷子早已嘱咐过,您为主,我为辅,伯父决定即可。”两人来这里之前,早已商量好,以伯侄相称。马齐一愣,笑道:“是奴……我情急失言了,这便走吧。”几人马不停蹄,又奔往平阳府衙,片刻便至,却见大门敞开,空荡荡的,连一个亲卫也无。待到他们下马往里走去,才有人匆匆自里面跑出来。“几位,这是平阳府衙,不可擅闯,请回吧!”来人一袭书生打扮,看上去像是府衙幕僚。他打量了几人一番,从对方身上的衣着和气度,断定他们身份都不一般,说话也就客气了几分。胤禩自然不会先开口,马齐压抑着怒气,沉声道:“堂堂知府衙门,怎么连个兵丁都没有?”那人见马齐出口就是诘问,吃了一惊,拱手道:“诸位是?”马齐闷哼一声:“我们自京城来的,姓氏名讳,等见了你们家知府大人再说吧!”对方反应极快,语气又恭敬了几分:“几位来得不巧,知府大人刚刚出去了。”“去哪?”那人苦笑道:“借粮。”马齐微微皱眉:“怎么,官仓没粮?”“几位有所不知,山西前两年有旱情,皇上天恩,下令开仓放粮,官仓里的粮食早已用得七七八八,本以为今年总算能丰收了,结果却碰上这种事情,实在是雪上加霜。”“临近府县,也无富余粮食了?”“临汾、洪洞、浮山、岳阳等县受灾惨重,其他各县也或多或少受了波及,彼此都自顾不暇,无梁可调,知府大人已上折子,恳请皇上恩准从太原府等处调粮,只是折子刚发出去,旨意还没下来,这边灾情已不能再拖,大人带人出去找法子了。”马齐与胤禩对望一眼,他们本以为这平阳知府懈怠民情,起码也是个玩忽职守的罪责,却没想到从这人口中描述来看,似乎还是个好官。胤禩道:“既然官仓无粮,可有从城中富户家中借粮?”那人看了看他,张口欲言,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参差不齐的脚步声,他喜道:“知府大人回来了!”马齐他们转头一看,果然是个穿着从四品文官补服的中年人自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几人都站在衙门正堂,中年人自然一眼就看到他们。“大人!”那人忙上前拱手为礼。中年人点点头。“这几位是?”那人想起自己还不知道几人身份,不由望向他们。马齐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递了过去。“本官马齐,我等奉皇命而来,勘察灾情,听闻此番死伤甚重,皇上十分关切。”中年人先是一震,继而撩袍跪下。“卑职平阳知府王辅,参见钦差大人。”马齐之名,他自然不陌生,只是当年马齐任山西布政使时,王辅还不过是一介小小的知县。马齐原先听那幕僚说话,还心存疑虑,现下见了王辅一身风尘仆仆,已是信了七八分。“无须多礼,粮可借到了?”王辅露出与那幕僚一样的苦笑:“卑职无能,走遍城中富户,一颗粮食都未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