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此时他刚入上书房读书不足两月,经常因为书法不好而被师傅训斥,也因为出身低微而被众兄弟有意无意地冷落。辛者库贱妇所出,这个后来从他皇阿玛口中蹦出来的词,像一道阴影一样,牢牢地烙在了他的后半生上。只不过,我既然是贱人之子,那么宠幸贱人的您,又是什么呢?胤禩无声冷笑,手不觉攥紧身下的被褥。那么温柔,善解人意的额娘,最后却……如果这真的是老天爷开眼,让他重来一次,那么这一次,他必然要好好珍惜与额娘相处的时光,再也不会将心力放在那些飘渺无谓的东西身上,以致于后来天人相隔,永铸遗恨,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乱七八糟的思绪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连什么时候累极昏睡过去也不知道,直到被人轻声唤醒。“主子,主子!”他慢慢睁开眼,高明正站在床边。“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胤禩撑着手想坐起来,转头发现外面阳光大盛,不由一愣。“你怎么没喊我,今天不是得去上书房么?”“主子身体不适,太医来看过了,说要多休息,奴才已经派人到惠主子和良主子那里报备过,您今天也不用过去请安了。”胤禩想了一下。“礼不可废,帮我穿衣服,我要去惠母妃和额娘那里请安。”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额娘。高明愣了一下,连忙阻止。“主子,您现在还不能起床……”奈何胤禩主意已定,如今的胤禩已不是一个年方七岁的孩子,不是高明三言两语就劝得动的。高明拗不过他,只好吩咐太监婢女送来洗漱用具和衣物。半盏茶之后,胤禩看着铜镜中年幼的自己,还是有些怔愣。“主子?”高明在旁边催促。“走吧。”身体还有些虚弱,走起来不太稳当,头也有些晕,他却不愿让高明背着,咬咬牙硬撑下去。三月的阳光不算猛烈,但对于他这副身躯来说却实在难以忍受,原本只是高热稍退,走了这么一段路之后,他渐渐觉得体内好像又开始热了起来,就连迎面走来几个人,他也没有力气去看。“小八?”带着稚童特有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刚好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在旁人的惊呼声中,那人及时扶住他,却被那冲力带得两个小孩都摔倒在地。胤禛抱着怀里的人,只觉得那股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灼热几乎要透过衣裳蔓延到他身上。脸色一沉,转头对高明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即便年纪还小,那张小脸冷下来所散发的威慑力以及皇子阿哥的身份,也足以令所有人诚惶诚恐。高明有苦难言,只能跪下认错。“四阿哥,主子身体还未大好,且让奴才来背吧。”胤禩万万没有想到,他重生之后与毕生最大的仇敌请安阿哥所离这里不远,但胤禛背着个人,自己年纪也还小,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等进了胤禩寝室,高明连忙接过人,帮忙安置在床上。但是胤禩抓着胤禛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松开。高明有些为难:“四阿哥,这……”“还不去请太医。”现在的胤禛已经有了些日后冷面王的痕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很有主子的威仪。高明连忙应是,跑了出去。伺候胤禩的人看着八阿哥又是被背回来的,都慌了手脚,忙活起来。胤禛有点无奈,上书房读书还未结束,他因为背人耽搁了不少时间,但胤禩又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看来今天的功课只能作罢了。胤禩难受得很,潜意识只能强忍着不发出呻吟,但手却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胤禛看着他这副样子,也不忍心将他的手掰开,索性趴在床边,温言安慰。胤禩烧得迷迷糊糊,连什么时候被送回去都不知道,只觉得浑身一直忽冷忽热,整个人像在沸水中翻腾,又似在寒冰中瑟瑟发抖,那感觉像极了他上辈子死前的情景。难道我又要死了吗,连额娘的面都没有见到……他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终于睁开眼睛,却是出了一身汗,连半身衣服都浸湿了。恰好高明正端着碗推门进来,一见到他便惊喜出声。“主子,您终于醒了,可让奴才担心死了!”“嗯……”见他发音困难,高明连忙转首往门外喊道:“还不赶紧进来伺候着!”几名太监赶紧小跑进来,帮胤禩更衣,伺候他喝下小米粥,又帮他擦去身上的汗,几番折腾下来,他才觉得舒服一些。“是四阿哥送您回来的,皇上他老人家也来看过您了,嘱咐太医好好医治,听说您是为了去给惠主子请安,还夸您孝顺呢……”胤禩打断高明的絮叨:“皇阿玛来过了?”“是呢,前脚刚走,让您这几天都不用去上书房了。”胤禩抿唇不语,心底只觉得有点滑稽。那位后来翻脸无情的皇阿玛,此时还是一位慈父的,早年自己很受些圣眷,便觉得他也与那把龙椅有缘,得意忘形,却忘了皇阿玛虽然是父亲,但首先是皇帝,对于觊觎皇权的人,他又怎会手下留情,怪只怪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既然自己二世为人,这种错误自然不会再犯。至于胤禛……他慢慢摇头,不愿去多想。高明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敢打扰,便悄悄退下。又休息了几日,身体终于大好,隔天丑时刚过,他已早早穿戴洗漱完毕,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由于自己亲生额娘地位太低,胤禩在六岁之前,都是由惠妃抚养的,按照清宫制度便应该奉她为母妃。惠妃见到胤禩,忙拉着他上下查看,边心疼道:“还是瘦了不少,晚上下了学到这边来吧,我让人给你做些好吃的。”惠妃对胤禩,虽然没有对亲生儿子大阿哥那么体贴备至,但也不算差,后来大阿哥被圈禁,胤禩还将她接到府邸奉养,两人感情颇为融洽,因着这份养育之情,即便后来大哥让他做了不少事情,他都只当是在报恩,并没有抱怨。再次见到年轻了几十岁的惠妃,他心中感慨良多,当然也没忘了礼数,粉嫩小脸上一双眼睛如黝黑琉璃,笑起来便露出两边的小酒窝,偏还循规蹈矩地行礼,在旁人看来不显古板,反倒可爱得紧。惠妃连忙阻止他,笑着拿汗巾拭去他额头上的细汗。“行了行了,在我这不用那么多虚礼,看你病了一场,醒来倒成了个小大人似的,快去给你额娘请安吧。”惠妃口中的额娘,就是胤禩的亲生母亲良贵人。胤禩捺下心中激荡,又陪惠妃说了回话,这才朝良贵人的居所而去。他的额娘身份所限,此时还没有封妃,也就没有单独的寝宫,随着惠妃住在钟粹宫内,所以路程并不远。良贵人是个温良恭谦的女子,低微的出身与后来被皇帝看中的奇遇,都决定了她在这个后宫里孤立无援,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的宠爱和她小心翼翼的行事。她此生唯一的寄望,就是眼前的胤禩。只是那时候的胤禩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满以为只有自己当上太子甚至皇帝,自己的额娘才能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