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笑道:“何必如此着急,我们今日才到,连各种物事都还未整理好,你辛苦些,多帮我掌管几日,等过些时日,我再与你要罢。”刘桢道:“既然早晚都要交还,自然是由阿母来掌管方是名正言顺,还请阿母莫要推辞了,我年幼不晓事,这中间兴许出了不少纰漏,阿母一来,我便可将担子卸下了,正乐得轻闲呢!”张氏叹道:“罢罢,你都如此说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哪里还能让女儿辛苦?”刘桢笑嘻嘻道:“那就有劳阿母了,回头我便遣人将名册都送过来。”张氏道:“宛县多山珍,又有当地秘法所制牛脯,甚为美味,这次我们都带了不少过来,回头我让阿芦给你送些过去罢。”刘桢双眼登时亮晶晶:“那可就多谢阿母了!我从未去过宛县,听说那里物产丰饶,美味佳肴甚多!”刘妆噗嗤一笑:“数年未见,阿姊还是与从前一般,最喜研究那些吃食了!”刘桢笑道:“那可不同,从前只为温饱,如今却是作为享受,身份不同,心境自然也不同了!”话是浅显,听者却都心有所感。想当初,刘薪不喜欢这个庶子,加上刘远从军归来不事生产的缘故,刘家在向乡生活处处受到冷眼嘲笑,那时他们看刘弛一家就如同仰望云端上的人物,又羡慕又嫉妒,却哪里会想到自己还有今日?刘远当上颍川郡守的时候,张氏就已经像置身在梦中一样,觉得一切会在哪天醒来的时候消失。等到刘远成为豫王,她同样又有很不真实的感觉,每当刘远出去打仗,她就会担心对方战败,然后刘家比从前还要落魄悲惨的情景。结果时至今日,刘远竟然要称帝了!张氏在向乡的时候,如果有人告诉她,她将来会当皇后的话,她一定会觉得那个人疯了。但是现在,当初嘲笑奚落的那些人,现在都要匍匐在他们脚下颤栗哭泣!谁还敢说她张氏阿云嫁了一个无赖!谁还敢说他们刘家将来一定不会比刘弛一家更有出息?!想及此,张氏就叹道:“谁都不会想到我们刘家有今日,只怕你大父他们更加不曾料到!”刘婉嗤笑:“大父现在只会埋怨阿父不给世父一个官职罢?在他眼中可不就只有世父一个儿子?”张氏轻叱:“放肆,几时轮到你来妄议长辈了?”刘婉:“阿母,我又没有说错!当初咱们从邾县来咸阳的时候,大母和世母不还多有怨言吗,怪阿父连累了他们,否则他们现在还可以待在向乡生活呢!现在好了,向乡也是阿父的疆土了,他们既是要回去,你就让阿父送他们回去啊,看他们现在还想回去不!”刘婉话糙理不糙,刘桢听得想笑。不光是她,连带张氏和刘妆二人也都是一脸忍笑的古怪神情。有了刘薪刘弛的事情作为缓冲,这里的氛围明显缓和了许多。眼看日头缓缓落下,刘桢言道自己还有事要处理,就先行告退了。她前脚一走,张氏就沉下脸色,对刘婉道:“阿婉,从前在宛县也就罢了,日后在咸阳,你的身份今非昔比,一言一行都要被史官记录下来的,怎可在你阿姊面前说你大父和世父的不是?万一这话被传出去,你免不了就要被扣上‘骄矜放纵,目无尊长’的名声了!”刘婉莫名其妙:“她与大父家又从不亲近,怎会无端端将这种话往外传?”刘妆怯生生道:“阿姊,阿母只是想让你说话仔细些罢了!”张氏叹了口气,女儿太要强了,她得操心,女儿性子太弱了,她也得担心,这两个人的性情若能中和一下就好了。“你阿妹说得不错!方才阿桢一来,我也未来得及说你,她在咸阳宫三年,颇有功劳,只怕等你阿父来了也要重重赏她,那些发泄的话你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出了这里嘴巴就给我闭紧一些!”刘婉反驳:“那个宫婢出言不逊,轻视阿母,本来就该受惩才是!”张氏:“她哪里说错了?在我们之前,咸阳宫本来就是你阿姊在管,我们才刚来一天,凡事请示她也并无不妥,再说你阿姊现在也将宫权交还了,这种话若是让你阿父听到了,你觉得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只是训斥你几句便算了?”一提到刘远,刘婉这才噤声。张氏继续教训:“你也该多和阿妆学学了,什么叫贞静和顺,韩傅姆教过的话,难道你都忘了吗?”刘婉见她动了真气,连忙软下语调,撒娇道:“阿母~阿父是皇帝了啊!我们过了那么久的苦日子,难道以后还要小心翼翼看别人脸色吗?是我不好,以后我注意些就是了,可要是让我出去对着那些小人还像阿妆那样说话也娇娇无力的样子,我可做不来啊,就算是阿母也会以为我被不知从哪里来的恶鬼附身了罢?”刘妆无辜被拉来躺枪,一脸无语状。“你啊,你啊!”毕竟是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再怎么生气也气不了多久,张氏虚点了点刘婉,终于被逗笑了。那头刘桢回去之后,张氏便果真让人送来了宛县出名的牛脯,刘桢试了一下,这种牛脯的做法跟后世的五香牛肉有点相似,配着南边云梦泽送来的稻米饭最是可口下饭,刘桢吃得津津有味。从前他们在向乡时,稻米并不常见,条件好的多数还是以粟米为主,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随着刘远占据了大半天下,饮食已经不能用条件好来形容,别说稻米饭,只要她想,连焖烂的熊掌淋上蜜汁也可以成为盘中餐。这样的饮食水准比起后世来说也不算差到哪里去了,可见古代的东西不是不好吃,只是要看你有没有能吃到好东西的本钱而已。现在大事抵定,刘桢也不必再时不时为自己全家的性命担忧,她正考虑要不要找个时间让人把炒锅也发明出来,这样能吃的花样就更多了。这边她吃得欢快,阿津却犹带忿忿之色。“我家阿津这是被谁欺负了不成?”刘桢打趣道。“昔日离开咸阳宫时,唯有小娘子主动要求留下,视章邯大军的威胁与自身生死于度外,如今他们一回来,辛辛苦苦便要抢走小娘子的功劳!咸阳宫若无小娘子打理,如何能有今日模样,只怕早就野草荒芜了!怎能如此!”张氏身为正室,又是刘桢的母亲,要接管宫权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连阿津都不敢明目张胆说这样不对,只能含糊其次,为刘桢打抱不平。“我的功劳谁也拿不走。”刘桢放下碗,摸了摸有点撑的胃,决定起来走走。“阿父看在眼里,所有人也看在眼里,不是想夺走就能夺走的。再者你知道我本来就不耐烦打理这些事情,从前宫中只有寥寥数人,还算容易管理,以后阿父那些姬妾子女也要在这里住下,这些事情有阿母在,当然要交给阿母去管,难道让我一个当女儿的去过问吗?”走出宫室之外,格局顿时豁然开朗,巍巍的宫城矗立在秦岭之中,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居高临下,仿佛能将整座咸阳城乃至天下都收入眼底。咸阳宫是以宫为城,宫城合一,宫墙外围甚至涵括了整座咸阳城,正确来说,他们现在所居住的咸阳宫,应该称为内宫才对。后世可能无法想象这样一座宫殿建筑群的面积有多大,那相当于故宫的十多倍,即使是内宫,也有故宫的六七倍之大。朝代越往后,宫殿就越小,也只有威加四海,并吞八荒的秦始皇才有这种雄伟气魄——当然,后果是用力过度,秦朝挂了。日日置身在这样一座宫城里面,自然不会有狭迫的情绪,事实上刘桢在这里三年,也就堪堪把咸阳宫逛了个遍,像甘泉宫,未完工的阿房宫等等,她顶多是去看过一眼,那里现在没有人常住打扫,早就处于半荒废的状态,偶尔过去一次,也要花费一天的时间来回,更不要说住在那里了。不过现在既然都城定在这里,想必那些昔日瑰丽的宫阙就不会再蒙尘了。“你们都要开始学会习惯。”刘桢顺着悬空在十数丈上的阁道慢慢走着,低头望着底下缩成手指一般粗细的环宫河曲。“从前咸阳宫里只有我一个人作主,自然怎么做都无人置喙,但是现在不同了,往后你们言行都要注意一些,宫中人多嘴杂,不要落人把柄才好。”这番话不仅是对阿津说的,也是对她身旁的其他婢女说的。阿津与桂香等人都是跟着刘桢从郡守府一路过来的,自然有所体会,闻言都敛容应是,也不敢再抱怨了。过了几日,宋谐与安正等人也从定陶那边过来了,他们比刘远提前来到咸阳,为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作准备。新朝建立,一切百废待兴,不单是登基大典,就连新朝的官职,爵位,甚至是律法等等,这些都要重新制定,就算有周代和秦代可以作为参考,但毕竟时移世易,情况不同,也不能全部照搬,就算可以全部照搬,宋谐他们也不可能全部照搬,否则这样会显得他们无能。周礼可以用来参考,但是周天子都多少年有名无实了,幸好还有秦始皇这位旷古烁今的先例在。为了凸显自己地位的独一无二,秦始皇想了许多别出心裁的点子,譬如开创皇与帝合一的称号,把原来用来自称的“朕”改成只有他一个人可以自称,还弄了个“受命于天”的玉玺等等,这些可以刷成就感的,宋谐他们通通都要保留下来,不仅要保留,还得创新,比如说在把帝王的座次拔高一个台阶,让皇帝就连坐着都有俯瞰众人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