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这是要受天雷之苦的大刑罪人,我们莫要在此处逗留了。”昭玉见状大惊失色。“大刑罪人?”他一怔。“是的,您看他的手腕,那正是大刑罪人的记号。”他闻言凝目看去,果不其然,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篆刻着一枚火红色的印记,复杂的图腾正说明着此人的身份。“君上?君上!”昭玉的惊呼丝毫不能阻止他的动作。大刑罪人……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涌上心头,让他蹙紧了眉,甚至伸出手去拨开那人的发,想要看清他的容颜。“你是……犯了什么罪?”却见那人微微一震,似乎是听到他的声音,同时缓缓地,似乎极其困难地抬起了头。16接触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碰到他头发的手蓦然一抖,竟是痴了。白发如雪一般流泻下来,像一泓冷泉,萦绕着如烟如渺的眼神,幽幽荡荡,明明蕴藏着极大的痛苦,悲伤得近乎绝望,却在拨开那云烟之后,依然明澈无比,仿佛眼前这境况,未曾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涟漪,他所悲伤的,所痛苦的,不是来自外力,而只是自己的内心。我是不是,曾经见过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容颜,俊秀依旧,却憔悴万分,若再过一段时日,是不是就会消瘦得,只剩下一把枯骨?白发,若照人间的说法,一寸白发便是一寸相思,而这三千白发……有什么人,值得他思念若斯?这样想着,心便莫名痛了起来。“你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的大刑?”话出口之前,手早已不顾理智地抚上那张脸,细细摩挲。本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静静而孤寂地度过千百年的岁月。加诸身上的种种生不如死的苦痛,还有深深烙在自己手上的那个印记,又怎么比得上心中的锥心之痛呢?只要那个人过得好便罢了吧。雁持对自己这样说。于是能够捺下凄凉寂寞,默默承受着连天人也不堪折磨的天雷之刑,无怨无悔。可是为什么,在乍听到那个声音之时,还会忍不住激动起来呢?本以为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无法得见的人啊……能够思索之前,话已早一步由口中吐出。“我,杀了很多人。”伴随着话语,还有一抹淡淡的微笑。“杀人?”果不其然,那张俊雅的,慈悲的面容瞬时变得肃然,眉宇之间深深蹙起,眼神也变得不原谅起来。“是的,双手沾满了血腥,不过我从来不曾后悔过。”向来慈悲,尤其厌恶杀生的你,怎么会接近这样的我呢,这样就好了吧,这样你就可以死心了……“为什么?”放下了碰触他脸庞的手,甚至后退了几步,无可否认心中骤然升起的厌恶,却仍紧紧盯住那双眼眸,希望看出一点端倪。“什么为什么?”白发之人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想纵声大笑,却因为牵动了铁链拉扯到骨头无比痛楚而换作低低的笑。“因为你是长久以来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我才跟你说的,杀人,可是一件再痛快不过的事了,看着他们痛苦呻吟着求饶着在你面前流干了血,不是觉得很痛快么?”“你简直是无可救药!”俊颜因为恼怒而泛起一丝晕红,终究化作淡淡的一句话,却比任何动作言语还要伤人。“莫怪你会被囚于此受天雷大刑,真是罪有应得。”无法理清心中纷扰错杂的情绪,他只能选择拂袖而去。从头至尾未发一言的昭玉连忙跟上,却在离去之际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这一望,让她如遭电击。苍水云天中,那个人仰望着,闭上眼默默不语,全身因为被束缚着不得动弹,受尽极刑没有呻吟过一声的人,却在眼角划下一行泪痕。女子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你明明知道他最厌恶杀生,却为何仍要如此说呢?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永远也无法再想起你了么……17必静必清,勿劳尔形,无摇尔精,乃可以长生。你就是天池上人的弟子么,果然是玉质良材……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是我将王爷错认成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了……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正如你所听到的,我弑父杀母,篡谋皇位,滥杀无辜,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在这个贤王虚名的包裹下的,是一个恶魔的灵魂。我的邪恶,不是你所想象得到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人中,无色。明明闭上了眼,关上了心,却仍是一片浑浊,不复清明。忽而是明云冉冉,江水澹澹,如春拂面,如秋洗身;忽而又是腥红点点,血迹斑斑,刀光剑影,哭泣哀嚎。口中念尽道家真言,佛家禅理,却驱不尽心中诸多魔障……蓦地睁开眼,一口鲜红喷在白衣之上,染出点点触目惊心,不由叹了口气,又是冷汗津津,险些走火入魔呵。回想如幻似真的万般景象,竟是明澈的少,稠黯的多,而那个为自己带来些许明澈的人…………未知公子尊姓大名?……在下……似乎闪过什么念头,来不及捕捉,手指已不得不紧紧按住眉间二穴,压下突如其来的剧痛,仿佛想将头撕裂开来的痛楚。你到底是谁,那么重要的名字,何以自己却想不起来……“你又来干什么?”抬眼看见眼前白衣飘摇的高贵天人,只能更凸显自己的丑陋和狼狈,连叹气都觉得多余,更多的是无奈,仿佛还有一丝窃喜。难道自己上次说的话还不足以逼走他么?白发人冷冷淡淡地道,头也不抬,语气间却带了一丝厌恶。常羊山并非什么名山大川,甚至在神仙眼中是不祥所在,他怎么毫无顾忌来了又来。“我来渡化你可好?”温和的容颜是一贯的慈悲,却无人看得透那下面的起伏。“什么?”对上碧华认真无比的双眸,他惊愕得无以复加,竟忘了正在承受的痛苦。“我来渡化你,让你可以早点脱离苦海,就算不能恢复原来的身份,也不至于再受刑罚之苦。”苦海……他的苦海,就是他,碧华,也是御音,你如何渡得了?原来,只是他的慈悲心肠作祟而已,那个曾经的御音,莫非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而已?扯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也罢,自己种下的因,便由得自己来承受其果。落花本无意,奈何自作多情?“不必了。”敛下目光,淡淡道,青灰无血色的唇吐出话语也如同燃过的灰烬一般清冷。“我从来不曾后悔过。”那人置若罔闻,阖上眼,不再言语,口中念出的,是南华真经,是观音心经,或是严华经……定定端详了他半晌,捺下满腹心酸,淡淡地,抬眼望天。“乌云渐聚,星宿将近。”“那又如何?”那人不动如山,依旧阖着眼,那庄重的神情一如壁画上的神仙绘像。“天雷又将加诸我身上,你走吧。”心中气苦,纵然忆不起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昔日地藏王菩萨曾有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好!”微微一声冷笑,绝了他一生的相思。“你慈悲为怀,我冥顽不灵,受此刑罚,本是罪有应得,又何须碧华上仙来可怜?”那人不语,只是继续念着他的经。心中万般痛苦,却是半分也说不出,怔怔望着伊人如昔的容颜,眼中无泪,只能任凭千万心经经由那温润的声音从耳中穿过,将心口一次又一次地撕裂。一寸相思一寸灰,相思既已成灰,还剩下什么?18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及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明尽……皮肤如同经过炮烙,欲褪去一层皮的炙痛,五脏六腑仿佛将要撕裂,挤在一起又生生错开。所谓极刑,便是天打雷劈,焚心裂骨,生不如死。身体承受了如斯折磨,耳旁又传来淳淳禅音,明明想要忘却的前尘往事浮光掠影由眼前闪过,更增加了万分的痛苦。“心中无我,超然物外。你要屏除杂念,不然会增添许多苦楚的。”恍惚间响起略带急切的声音,他虚弱地勾起嘲讽一笑。那人,是在关心自己,他可以这么理解吗?呜……体内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仰起头,此刻多么希望天能降下一场大雨,将如火炙般的痛楚统统浇熄,偏偏下半身浸在寒潭之中,又是冰寒刺骨。极冷极热,这种折磨,勿论凡人,就算神仙,又有几人受得了?“不要念了……”如果当初不是在瑶池遇见他,现在会不会好过一点……意识渐渐抽离,他仿佛又回到那段最快乐的日子,那个人还叫御音的时候,两人心照不宣,畅所欲谈,间或停了下来,相视一笑,多少话便尽在不言之中,也能让对方知晓……他想知道,那时候的他,是不是真的不曾对自己动过心,动过情,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御音……”心心念念,口中不由吐露出那个早已铭记在心,刻出了血的名字,却不知这微弱的两个字让旁边那个人瞬间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