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着两副摆好的碗筷,无人动用。侍琴捧着碗,转头看见他们,露齿一笑:“莫公子,布姑娘,吃晚饭了。”莫问谁心中突然之间就涌起一股莫大的感动。他也不知道这感动从何而来,也许是饿了许久之后看到的饭菜,也许是坐在那里的几个人,也许是在桌上摇曳晃动的烛光。很久以后,他也还记得这一幕。自己这一生吃过的佳肴不计其数,见过的场面更不知凡几,唯独这粗茶淡饭,挚友同桌,令他难以忘怀。那是一种可以无条件信任的依赖。沈融阳自不必说,自己与他生死相交,他们之间早已无需言谢,侍琴更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而陆廷霄,仅凭他与沈融阳的交情,便足矣……坐在桌旁的那三人,俱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生于巨富之家,又是独子,自小受尽万千宠爱,不知珍惜为何物,也曾年少轻狂,骄纵任性,却在认识了沈融阳之后改变许多,虽也还常年闯荡江湖,徒累家中老父老母忧心,但已不似早年那般毫无顾忌,肆意妄为。“再不过来,饭菜便要凉了。”沈融阳抬头瞟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眉眼温润平和,隐隐带着笑意。另外一人,却夹起菜,放在他碗中,那不经意的举止,带着一丝暖意,融化了浑身的冰冷。身旁布菲佳也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生怕他魔怔了。莫问谁眨眨眼睛,忽而看到抓着自己袖子的小手,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该成个家了,免得家中双亲日夜叨念不休。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他蓦地笑了起来。所有人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他。耶律思齐撞撞跌跌地回到家中,横冲直撞,闯入父亲书房,不待对方发作,他扶着门棂,气喘吁吁,吐出一句:“我,可曾有位大哥?”耶律宗盛压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怔了半晌,挥手让惴惴不安的下人出去,寻了身后的椅子坐下,又对耶律思齐指了指房门。“关门,坐下。”待儿子坐定,他也调匀了气息,淡淡道:“你从哪听来的流言蜚语?”耶律思齐在回来的路上,也曾设想了父亲的种种反应,却料不到他是这样平静,平静到让他愤怒。“甭管谁说的,我是不是真的有位大哥流落在外?”“没有。”耶律宗盛冷冷道,嘴唇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眉宇绷紧。看着父亲这副模样,耶律思齐突然想起在府衙时,那俊美风流的青衣人给他们下了药,他口中那位自己的大哥,也是这样抿着唇不说话,带着一丝隐忍,如出一辙。见他没说话,耶律宗盛皱了皱眉,续道:“你不要听些胡言乱语,这次私自出府的事情,我还没与你算账……”耶律思齐腾地一声站起来,盯着他,一字一句:“耶耶,你就告诉我实话罢,我那大哥,是不是双腿皆废了?”耶律宗盛一震,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按着茶几的手微微颤动。“耶耶?”耶律思齐走前一步,声音急切。耶律宗盛没有说话,望着地板的目光似乎陷入了回忆,胶着着移不开,久久,方长叹一声:“他没死?你见到他了?他想要什么?财帛吗?”见父亲终于承认,耶律思齐还没来得及激动,又听见后面半句,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没死,他走了,他什么也没要,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是我大哥。”耶律宗盛有些不信,摇摇头:“你少涉世事,莫要被人骗了,当年他被弃时,身上有块玉佩,你可曾见了?若是没有,指不定是假的……”“人家骗我,有什么好处?”耶律思齐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他过得很好,比我还要好,他武功高强,是中原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无须依靠我们,甚至无须依靠契丹贵族的血统身份。”耶律宗盛拍案而起,怒声道:“你这是跟你耶耶说话的语气吗?”耶律思齐对自己这个父亲,实在是失望透顶,但再怎么失望,他也是自己的长辈,是自己至亲的亲人,这是无可改变的。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半晌,摇摇头,转身,走了。耶律宗盛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夜晚。风雪漫天,寒冷彻骨。他手里捧着一个温热的身体,那张埋在襁褓里的小脸被冻得通红,半睡半醒,还低低抽噎着。在那之前,一个女人静悄悄地死去,毫无声息,被草草葬了。他曾经喜欢过她清秀柔和的气质,喜欢过她那白皙修长,青葱如玉的纤纤十指,喜欢她略微羞涩的眼神,和低下头时的那一抹风情。曾经,是喜欢过的。只是,抵不过母亲的严厉斥责,抵不过众人的嘲笑,更抵不过自己的自尊。久远得几乎要淡忘的记忆突然又被掀了起来,猝不及防。原来,他没死。耶律思齐低低叹了口气。翌日,耶律思齐自府中消失,只留了一书。孩儿不孝,此去游历四海,归期未定,请二老珍重。耶律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几乎要晕过去。耶律宗盛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只是反复看着那封留书。良久,望着天外流云,轻轻地叹息。“凝光剑?”拈着棋子的手在半空停住,语气不掩讶然,沈融阳抬眼,望向对面的人。“真有凝光剑此物?”说起来,凝光剑还是他与陆廷霄相识的契机。他本是不相信这世上有此物的。但无数人对它,皆是心生向往,念念不忘。陆廷霄眼睛盯着棋盘,似乎在想下一步的路数,神情之专注,几乎要让人以为摆在他眼前的是一套绝妙无双的剑法。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棋艺比较,烂。“北溟教禁地,除了历代教主骸骨之外,别无其他。”陆廷霄道,语气中有着淡淡的嘲意,只不过,这不是对着他。北溟教以道立教,道家讲究羽化成仙,并不看重肉身,但是出于对祖辈的敬重,历代都将教主遗骸收殓供奉,置于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不允许闲人轻入,连在任教主也不可轻扰,是为禁地。然而,一件事物越是神秘,就越脱离了它本身的含义,世间本来就不乏那些将一切阴谋化,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以讹传讹,何至于此?”沈融阳轻轻地叹了口气,将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郡主,你让人将那二人放了,若是那北溟教主不肯践诺,那又如何是好?”氤氲的茶香袅袅升起,纤纤素手拈起青釉薄透的茶杯,搁至唇边,稍顿一下,待香味入鼻,方啜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放回去。自大宋流行饮茶,传到辽国之后,便也风靡一时,尤其契丹贵族,更将品茶作为身份象征,那一套繁复优雅的茶道,同样被照搬到辽国。女子跪坐在榻上,那沉静文雅的侧面,足以让所有文人墨客生出无从形容的无力感。“陆廷霄孤高冷傲,不下于何郎,他答应过的事情,便不会反悔的。”长宁看着茶杯,并无喜色。“那何公子那边……”要如何交代?璇玑掩下眉间忧虑,望着主人秋水明月般的身影。“我自……”话未落音,门被急急推开,玉衡一脚踏了进来,朝长宁行礼,边道:“郡主,何公子回来了。”这府邸挂的是“何府”,实际却是长宁郡主府,府中上下,多是长宁带过来的人,有些是皇室所赐,有些却是沧海门的部属,还有如璇玑玉衡者,是她贴身的侍婢和心腹。何苦从来不过问这些。或者说,他不在意这个。这个何府,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休憩的暂居之所。长宁下了榻,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披风便匆匆往外跑,未及二门,就看到何苦从那边走了过来,步履依旧洒然,只是神色有些冷峻。长宁心口一突,面上却不显,依旧笑意盈盈地迎上去。“何郎。”她挽起何苦的手,声音带着微嗔,似娇似怨。“怎的风尘仆仆的,出门也不带几个家人,不晓得会担心么?”他的手干燥而温暖,仿佛带着昆仑黄沙的味道,曾经长宁最喜欢把玩着这手掌,数着手心的纹理。那人没有回答,长宁的心陡然有些沉了下去,但她依旧笑着:“先进去歇歇吧。”何苦瞟了她一眼。那一眼,足以让她万劫不复。分明是冰冷微带嘲弄的眼神。她微一愣神之间,对方已经先一步进了屋,长宁暗暗叹了口气,也跟着走进去。偌大的内室,只余下瓷杯轻碰的声音,连璇玑也退了出去。长宁冰雪聪明,知道这种情况下万言不如一默,便静静坐着斟茶,等待对方开口。“你,去过昆仑山了?”对方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莫名有种令人心弦紧绷的意味,何苦跪坐的模样也很闲适,只不过那藏于衣服之下的压迫感,却不容轻视。长宁心一凉,半晌,轻轻道:“是。”何苦看着她沉敛如深井的容颜,蓦地叹了口气:“我师父的骨灰,也是你拿的?”长宁微微撇过头,没有直视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苦笑,答非所问。“何郎,我哪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