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四月,曹子学任高阳县令。天气越来越冷了。从立秋起,雨就下个不停。张宪薇看着窗外的秋雨,对良缘说:&ldo;最近夜里小心窗户,不能让冷雨刮进贞儿的屋子。&rdo;&ldo;嗯,我一会儿再去交待她们一下。&rdo;良缘给她倒了一杯红枣茶,&ldo;太太喝这个暖一暖吧。&rdo;她把杯子拿在手里暖着,想着昨天晚上李显跟她说的话。贞儿已经大了。虽然是去年才定亲,但是家里人对她的态度都不一样了。李显现在每天都会问好几遍贞儿的事,自从天气变冷后,他对她说起过不能让贞儿生病。&ldo;贞儿屋里才一个大丫头?我记得。&rdo;他昨天晚上说。&ldo;对,一个也够她用了。老太太当年才用两个丫头呢。&rdo;她道。&ldo;贞儿是姑娘家,屋里只用一个也太少了。&rdo;他好像刚刚想起来,&ldo;你身边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柳家的。咱们家现在比老太太那时好多了,你这边再添两个,贞儿那边添一个。&rdo;&ldo;我可用不了三个。&rdo;她笑了,三个丫头,屋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家里现在的事几乎都交给赵氏了,除了大账她会看一眼外,别的什么都不管,三个丫头弄来白吃饭吗?李显好像想方设法也要给贞儿添丫头,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了个理由:&ldo;贞儿没用奶娘,从小就是你带着的。这已经委屈她了,多添一个也不算什么,算下来还是不够用的。&rdo;她把贞儿屋里的丫头轮过来排了一下,柔萍是她给的,柔筝是贞儿用的最习惯的,柔绡不算数。&ldo;干脆把贞儿屋里的柔筝提上来,再给她挑两个合适的小丫头。&rdo;到贞儿出阁应该还有五年左右,现在挑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先教着,五年左右也够给她配上一些人了。有不好的也能尽早看出来。&ldo;就照你说的办吧,贞儿日后出门用得着的人多,不能拘束了她。&rdo;他道。他的话也有道理。贞儿日后嫁到曹家,身边肯定不能只有一个大丫头顶用。倒不如先把几个小丫头的人头都添满,等到时候直接提上来也行。&ldo;你身边也要再多放一个。柳家的年纪大了,她侍候你是尽心,但还是不如年轻的顶用。&rdo;他道。&ldo;都听你的。&rdo;她说。以为话就说到这里算完了,结果他停了一会儿,突然说:&ldo;最近天冷,小心别让家里人生病了。贞儿最近如何?夜里雨大,她那边的屋子漏不漏雨?我记得她住的那个厢房还是李单兄弟搬过来那年的前一年修的。&rdo;今天晚上他怎么总想着这些琐事?她不解道:&ldo;是啊,不过这个院子是新盖的。刚刚十年,又修过一次,都是好好的。&rdo;&ldo;嗯。&rdo;他似乎在斟酌着话要怎么说,&ldo;……朱氏还病着?&rdo;话题怎么又绕到那边去了?&ldo;嗯,好几年了,天一冷就犯,等雨停了兴许就好了。&rdo;她道,等着他下面说什么。是想再给朱锦儿换个大夫?&ldo;她这病也有些年头了。&rdo;他喝了口茶,道:&ldo;马上就要过年,我想着先把她挪出去。免得临到要过年了,家里人再生病了就不好了。&rdo;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昨天晚上的话是认真的?张宪薇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滋味,高兴?兴灾乐祸?都没有,反而有些……难过。当年,就是在过了年后,朱锦儿病重,大夫说只是在熬日子了,让他们家准备后事。离现在还有四个月。虽然她一直病病歪歪的,也有五、六年李显没理过她了,就像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张宪薇没有让人糟蹋她,请医问药从无懈怠,也没有可惜银子。良缘以前挺恨她的,连称呼她也只是&lso;那边的&rso;。可上次她去送药,回来也叹道:&ldo;可怜啊。&rdo;是挺可怜的。一直病着,都没了人形。身边只有丫头侍候。李显不管她,李克也不去看她,赵氏更是早就把她忘到脑后了。&ldo;上次……她说想看看小少爷呢。&rdo;良缘试探道。朱锦儿想见见赵氏生的儿子,可是现在早不是以前了。李显和李克她都见不着,结果只能来求她。&ldo;……问你们大奶奶去吧。&rdo;张宪薇虽然可怜她,但也记得那是赵氏的儿子。赵氏现在只把李真看成眼珠子,如果她想见李克,赵氏倒是能替她传这个话,就是张宪薇说了也不会有事。但她想见李真,赵氏却未必愿意。良缘去见赵氏后,果然赵氏当面是答应了,回头就让李真&lso;生病&rso;了。这一病当然就不能见外人去,在屋里养吧。朱锦儿只是姨娘,虽然她生了李克,但这个儿子却不能算做她的,赵氏生的李真也不是她的&lso;孙子&rso;。让她见是情份,不让她见了应该的。可她现在跟谁都说不上情份了。赵氏厌恶她,张宪薇也厌恶她,李克大概是把她忘了,李显……把她抛到脑后了。现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人管她了。张宪薇放下茶杯,良缘一直在小心翼翼看着她,问:&ldo;太太,是不是有什么事?&rdo;&ldo;老爷说……&rdo;她道,&ldo;说……想把朱氏挪出去。&rdo;良缘手上还拿着针线,一针插到手指上:&ldo;现在?她病成这个样子,挪出去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rdo;她的心里也不安。明知道她这样出去是死路一条,她怎么忍心……?虽然几个月后可能就是她的死期,但现在挪出去的话,她不可能在外面熬上十天。良缘也不绣了,她把针线收起来后就去给朱锦儿收拾东西。首先是炭和被褥这些保暖的东西,然后是她能用得着的各种药材。晚上,李显回来吃晚饭时问起给贞儿找丫头的事,张宪薇道:&ldo;正好是年前,张婆子那里收了不少小丫头,都是他们的爹娘卖过来的。先挑一挑后再送到咱们家来选。&rdo;&ldo;宁缺毋滥。&rdo;他叮嘱道,&ldo;咱们时间够,不必急在一时。好丫头不是那么快就能找到的。你告诉张婆子,有好的就给咱们留下来。&rdo;&ldo;知道了,毕竟是要先尽着咱们自己家人用。&rdo;她道。&ldo;对了,&rdo;他给她挟了一筷子菜,说:&ldo;我今天下午让人去西山的静心庵看了看,那里的主持素来有慈悲心。我在那里给朱氏租了个院子,庵堂里不闻杂声,让她去那里养着,听一听佛音,吃一吃素斋,说不定佛祖保佑,她的病能有点起色。&rdo;&ldo;……&rdo;她停下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李显看了她一眼,叹道:&ldo;我也是为了咱们家里人好。你我倒是都没关系,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朱氏这病一直不见好,最近又越来越重了,让她在家里,万一两个孩子染上了病,到那时后悔都来不及了。再说,过两天南儿就该回来了,家里三个孩子,不能不考虑他们啊。&rdo;&ldo;……那我让人给她收拾。再多给庵里点银子,让她在那里能过得舒服些。&rdo;张宪薇木然的说。&ldo;我让柳大多给庵十两银子,再送些粮食过去,主持会好好照顾她的。&rdo;他放下筷子,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手,&ldo;你就别多想了。&rdo;第二天一大早,车就套好了。柳大站在驴车旁边给驴顺毛,良缘带着小丫头把被褥和衣服抱出来放到车里。赵氏也带着人过来帮忙,提着两个大篮子,里面都是吃的东西。因为是去庵堂里,准备的都是素点心。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东西准备的不够多。炭也只能从家里用的暂时分出来了五十斤。这些东西送上去当然不可能都让朱锦儿一个人用了,庵里的尼姑会分走一大半。要先把她们喂饱了才有她的好日子过。朱锦儿是被两个婆子扶出来了,她自己已经完全不能走了。她只是简单的在头上挽了一个髻,身上裹着一件看着崭新,其实过大的大棉袍。婆子们把她扶进车里,其中一个接过小丫头手里的包袱跟着也坐了进去。本来侍候她的大丫头甜歌不肯去庵堂,她还没嫁人呢。早几天特地求她娘家的人来赎她出去,今天前脚送走朱锦儿,后脚她就回家嫁人去了。因为她侍候朱锦儿多年,赵氏还特地免了她的身价银,又送了她二两银子的妆裹。前头一辆车是送人,后面跟着一辆车是给庵堂里送的东西,除了炭还有几袋粮食和一口袋盐。张宪薇也出来送她。婆子掀开车帘,朱锦儿裹着厚棉袍,歪靠在车厢壁上。她使劲睁开发黄的眼睛,颤抖着手紧紧握住她的手。&ldo;太太……&rdo;只叫了这一声,她的眼泪就下来了,然后慢慢的摇头。张宪薇的眼睛也发潮,物伤其类。她和朱锦儿何其相似?生与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她掏出怀里的荷包塞到她手里,里面有十几两的碎银子。&ldo;带在身上,好歹有个傍身的东西。&rdo;她道。朱锦儿握住荷包泪如雨下,哆嗦的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只化为一串哽咽。婆子笑道:&ldo;太太放心吧,小的会好好侍候姨太太的。天冷,您快进去吧,留神一会儿雨大湿了鞋,该着凉了。&rdo;柳大驾车向西山走,吱吱哑哑的渐渐远去。她站在门前看着走远的车,良久才转身向回走。晚上,李显回来时只问了一句人走了没?她说:&ldo;走了,柳大早上给送过去的。我让他们带了五十斤炭,这点只怕不够用,还是要再买点送过去。&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