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郦玉堂又有所感,将眼来望苏先生:&ldo;皇后,实是,唉~&rdo;他因昨日之事,再思这皇后,便觉她做得不够。苏先生却另有心事,直叹:&ldo;鬼魊人心,防不胜防。&rdo;回来却狠狠逼勒着洪谦读书、写字、作文章,且放言:&ldo;今番考不上,无颜见人也!&rdo;洪谦面上死气沉沉,将苏先生气个半死,恨恨拿出几个题目来,叫洪谦来作诗。其时科考,非但考经史策论,亦要考作诗词。洪谦捏着题目,自回舱房作诗不提。这头不悟方丈做完早课,施施然来与苏先生闲话,见苏先生面色凝重,还道他忧心京中之事,便道:&ldo;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檀越着相了。&rdo;苏先生微一苦笑。两人于船头对坐,看两岸杨枊抽出嫩芽儿来,各有心事,并不言声。船行至午,便靠岸停下来,船家常年在这河上走惯了的,拿捏着路程,何时行、何处止,何地有清水等补给,都在心里。往这处一靠岸,船家便与两家管事人等上岸采买一番,顺带听些新消息,回来报与主人家听。此处是一处县城,郦玉堂便取了名帖,加上印信,命人去取邸报来看。有甚新消息,也好说与苏先生来听。因人地两生,船上人皆不许随意下船,玉姐等女眷尤其不便,只好靠在板壁上,将那窗帘儿打开一个角儿,指点着看岸上风物。李妈妈见了,又拉她们不令多看。原来这运河沿岸,凡这等略大些船停靠之处,总有些儿不三不四的人,女孩儿家休说与此等人交谈,便是看,也不雅相。那码头上扛包卸货的苦力,此时已是一身短打,更有一等上身都精赤着,李妈妈如何肯令玉姐去看?上前阻拦间,又听岸上一个男童声气道:&ldo;爹,好大一尾新鲜鲤鱼儿,回来烧与爹吃。&rdo;他语调古怪,玉姐头平生听人说话,不是官话便是江州方言,一路行来,听着各地方言,便好凑个热闹,多听两声儿。此时悄悄换了个窗户,寻那男孩儿看去。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男童做个小厮打扮,着个布衣,对面儿一着绸衣的青年男子将手里扇儿束作一条,往他头上打去:&ldo;我的儿,偏你机灵儿。回去叫你娘赏你果子吃。&rdo;玉姐大奇,暗道怎地这做爹的穿绸衫、戴高帽儿,做儿子的却这般寒酸?回来与秀英一说,秀英也觉稀奇,还是午饭时洪谦一语道破:&ldo;那是他那处叫法儿。他们当是东州人,那里人随主人家儿女,管主人叫爹,管主母叫娘。京中也有些东州人,再听他们这般说话,休要认错了闹笑话儿。京中各地人都有,称呼也千奇百怪里,再有东北、西北处人,因与北边儿,也有管主人家叫爷的。&rdo;玉姐暗记下了,道:&ldo;爹,你懂得真多。&rdo;洪谦笑道:&ldo;多吃两年盐罢了。&rdo;用罢饭,郦玉堂使去寻邸报的人也回来了,又有京中人估算着他们行程,往此处传递的信件消息也到了。郦玉堂先看邸报,见皇太子谥号已定,叫个孝愍太子,一应丧仪皆依礼而行。因是突然薨逝,其墓未及完备,工部等处正着紧建造。信件里说的却不是甚好事,竟是京中皇太后心神不宁,召了真一法师来,不知怎地就打起卦来。那真一法师使大神通,竟测出太子是为赵王所妨克。道是先前太子受天地祖先庇佑,乃是正德,赵王却是邪路,因太子气盛,赵王克他不动,乃遭反噬,是以身有残疾。后太子伤病,为外邪所侵,赵王&ldo;趁他病,要他命,&rdo;便克死了太子。郦玉堂看完这信,不由打个寒颤,晓得这里头必是有人出手了,却又觉困惑,有些儿看不透,想来是皇太后要救她两个侄孙,然事情往下会如何,他却难猜测。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自家又理不出头绪来,索性袖了这几页纸,往寻苏先生。那船上苏先生正在坐枯禅哩,与不悟方丈两个,脸儿对着脸儿,皆是一脸肃穆。郦玉堂袖着手儿站了两刻,见他两个依旧动也不曾动一下儿,不由咳嗽一声儿:&ldo;且住一住,实有要事。&rdo;两人方停了下来,因坐得久了,还要明智儿与小沙弥两个扶上一扶。腿虽麻痒,却不去揉,淡然坐着,脸上因硬撑,更显严肃了。郦玉堂也是一脸晦气,看一眼不悟,想这方丈也是要入京的,京里消息早传开了,便也不避他,将邸报与文书拿来与他两个看。两人看完,面皮儿终动了一动,苏先生面上便怒,方丈面上便苦。一个直说:&ldo;荒唐。&rdo;一个便道:&ldo;奈何。&rdo;‐‐‐‐‐‐‐‐‐‐‐‐‐‐‐‐‐‐‐‐‐‐‐‐‐‐‐‐‐‐‐‐京中的消息,不消到晚饭时分,便你传我、我传你,传得人尽皆知。郦玉堂说与申氏,申氏便说与女儿,又说与秀英母女,秀英如何不说与洪谦听?传来传去,七哥兄弟几个也知了,连林老安人、素姐都听着了。素姐胆小,直说:&ldo;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哩,咱家入京,可以小心则个。&rdo;脸上便带出忧来。玉姐安抚她道:&ldo;要遭殃的凡人已遭过一回了,咱只要不挑事儿,便做不了那池鱼。&rdo;素姐听她这般说,方放下心来。也不是她听懂了玉姐说的道理,实是心下不安,只要有个人说个&ldo;不碍事儿&rdo;,她便肯信。申氏道:&ldo;若是真一真人说的,却不好善了了。&rdo;秀英道:&ldo;我也听人说,宫里是极信这真一真人的。&rdo;申氏道:&ldo;谁说不是呢?&rdo;原来,这宫中崇道,上自皇太后,下至诸宫妃等,皆信这道士。真一真人非但掌着道录司,还得了官家亲封的&ldo;真人&rdo;之号,端的是风光。宫里人还就信他,凡是讲经、做道场、打卦、说心事,都要寻他。前头太子薨逝,临死前上章首过[1],他也在场伺候。连带着道士们的身份,在京中也是水涨船高。民间虽崇佛,渐次因上有所好,道教却也渐次兴旺起来。这真一真人还真有本事,宫中崇道,天下道士里便颇有些人想往宫中凑的,甚符箓、丹鼎、上清、正一……哪一派没个能人儿,他自家是符箓,又不烧铅汞,却能牢牢把着这禁宫道场,端的是能耐非凡。若是真一道士卜测出来赵王妨克了太子,赵王多半会有麻烦了。无论鲁王还是齐王,便算是脱出一半儿身来。另一船上,苏先生自然也看得出来,连着不悟方丈的面色都不大好看。苏先生道:&ldo;子不语怪乱力神!官家难道也信这个?竟致传得满城风雨,实是荒唐!&rdo;又拿眼睛看不悟。不悟苦笑道:&ldo;我佛门辈出家人,从来只念经修行来,昔年释祖在天竺,却是不会拆字儿算卦的。到了中土……&rdo;苏先生哑然,旋即怒道:&ldo;这等妖人,离间天家骨肉,惑乱宫廷,合该逐了去!&rdo;不悟合什,宣一声佛号,又面壁做功课去了。有此一事,船上诸人心情越发急迫,再没心思饮宴,或靠岸看风土人情。就是苏先生,往日还说洪谦:&ldo;你纵底子薄些儿,用心苦读,又不叫你做谢令安。必是能成事的。&rdo;如今却只一意压着洪谦写诗、作文章,又以随意说经史来,要洪谦分说下句。谢虞,字令安,真真正正少年得意一个人儿,自十五岁下场,十七岁上便做了状元,一科也不曾落开端京师繁华地,与江州别有一番不同,江儿6虽也是个水陆要冲之地,之京师,仍有不足。头一条儿便是不如京师人多,休说停头的码头上,便是再远出三条街去,依日是一声鼎沸。街上人来人往,说是摩肩接踵亦不为过。苏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谦等人就没这等好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