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楚汐终究没有这么做。他和阿沁擦肩而过,平淡的丢下一句:&ldo;……谁给你对他开枪的权力的?&rdo;阿沁刹那间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感觉到楚汐走过时带起的轻微的风,在海风中夹杂着淡淡的血气,以及深深浅浅的难以言喻的苍凉。董莎半夜在楚家大院门口等人回来,一直等到凌晨天最黑的时候才看见一辆车缓缓驶过来停在大门前。她匆匆批了件衣服跑出来,拉开车门:&ldo;楚少!&rdo;金石对她&ldo;嘘&rdo;了一声:&ldo;睡着了。&rdo;董莎往车里一看。楚汐一手撑着额前,挡住了大半张脸。他脸色极度难看,好像苍白得连最后一点血色都消失了。她蓦然放轻了声音,轻轻推推楚汐:&ldo;楚少,回家了,回房间休息……楚少?&rdo;楚汐的声音从手掌下传来,低沉清晰:&ldo;别吵,我坐一会儿。&rdo;董莎住了口。她和金石站在凌晨萧瑟的寒风中,天光是如此黯淡以至于四周都灰蒙蒙的,树木的投影在沙土地面上交错,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楚汐坐在车门里,他还是活的,还会呼吸,胸膛还会不易为人发觉的一起一伏;但是他一动不动的靠在那里,那个姿态是如此的疲惫而不堪重负,以至于董莎刹那间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楚汐身上支撑着他活动和生命的东西正在缓缓的、一点一点的流失,他正在渐渐的死去,他的世界已经开始坍塌;从灰尘,到泥土,到砖块,到大块大块的残垣断壁,硝烟四起喧嚣直上,直到完全把他淹没,再也无法重现光明。楚汐微微的动了动手,打断了董莎的思绪。他扶在车门上,嘶哑的低声问:&ldo;……管家呢?&rdo;董莎俯身问:&ldo;您是不是先回房间里再说?这里很冷,您……&rdo;楚汐又重复了一遍:&ldo;……管家呢?&rdo;董莎顿了顿,回头对人吩咐:&ldo;去叫管家。&rdo;_管家很快就来了,一溜烟小跑过来,凌晨的寒风都没有让他停止流汗:&ldo;少爷,少爷您有什么事?有什么吩咐?&rdo;车门大开着,楚汐坐在车上,侧着脸,声音虚弱而低沉的说了句什么。管家毕竟离得远没听见,董莎催促他:&ldo;走近去一点,快。&rdo;管家立刻点头说:&ldo;是,是。&rdo;接着走到楚汐身边去。楚汐重复问了一句:&ldo;……你会办葬礼吗?&rdo;管家欠身道:&ldo;少爷,我在楚家做了一辈子了,大大小小的葬礼都经历过很多次了,虽然没有办过但是也见识过,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告诉我。&rdo;楚汐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末了叹了口气道:&ldo;……算了,你……你给我做个衣冠冢吧。&rdo;管家一惊:&ldo;给少爷做?少爷您还年轻,别‐‐&rdo;楚汐打断了他。他反手在车座那边摸索着,接着摸出来一件衬衣。管家从没见过这衬衣的样子,看型号也不是楚汐的衣服;他满心疑窦的接过来,然后就只见楚汐坐起来,慢慢的脱下自己的外套交给他,说:&ldo;……放在一起做一个衣冠冢。&rdo;董莎抢上前一步,这个跟着楚汐身边见识了不少大风大浪、楚家最艰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的女子,此刻声音竟然有点失态的尖利:&ldo;楚少您不要这样!哪有活人给自己做墓的!楚家几代上百口人都指望着您,您不能这样!&rdo;楚汐静静的坐在那里,半晌叹了口气,硬是把自己的外套和那件衬衣塞进管家手里。他手劲又奇怪的大,管家不敢拒绝,赶紧接在手里。但是他又觉得不合适,跟在后边劝:&ldo;少爷您有什么想不开的,放宽心一点,日子还长着呢……&rdo;楚汐平淡的说:&ldo;选个风水好点的地方,就在我后院里……别入我们祖家的墓地。&rdo;他站起身,向董莎伸出手:&ldo;扶我一把。&rdo;董莎扶住他。楚汐的手出乎意料的冰凉,好像还微微的颤抖着。那种感觉如此的微妙而诡异,仿佛一股寒流窜过董莎的心脏,让她忍不住的打了个寒战。_楚汐的订婚典礼竟然和衣冠冢破土动工的日子选定在同一天。管家选来选去没法在楚汐的后院里选到一个风水好的地方。风水讲究有风有水才能生气,那后院广阔而平坦,水是有了,却没有足够的地势来产生气。风水师来了说那里不适合建墓,实体埋入容易诈变,衣冠进去容易影响运势,最好不要在那里建衣冠冢;但是楚汐执意不从。他从自己卧室的窗口往下看一眼,随意指了一块地方说:&ldo;就在那里动工。&rdo;管家几乎要跪下了:&ldo;少爷您不要这样啊。&rdo;&ldo;我怎么样了?&rdo;楚汐淡淡的说,&ldo;人总是有大限的,这一点谁都不能避免……我也不能罢了。&rdo;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淡薄无力的铺在地板上。楚汐沉默了半晌,突而问管家:&ldo;你会背词吗?&rdo;管家是大陆来的,小时候在大陆上过学,后来跟着父母来楚家做事,国语说得还很流利,一听就说:&ldo;会啊。少爷要听什么词?&rdo;&ldo;就是那个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rdo;管家一愣,接着就真的跪了下去:&ldo;您别这个样子啊少爷!&rdo;楚汐偏过头来看着他,衣不带水、眉目冷淡,声音都轻得好像是在梦中:&ldo;……我怎么样了?你们还打算让我怎么样?&rdo;他疲惫的阖上眼:&ldo;……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rdo;死当长相思……生当复来归‐‐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复来归看了;死当长相思‐‐漫漫世间路,一个人踽踽独行,相思到死、何日才是头?管家一抬头,楚汐紧紧捂住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管家大惊失色:&ldo;楚少!&rdo;暗红色的血迹星星点点洒在衣服前襟和手背上,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脉突突跳着,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迸裂开来。管家抢上前去,声音都变了调:&ldo;医生!医生快来!医生!&rdo;楚汐安静的坐在椅子上仰着头,血迹从唇角淌到下巴上,大量暗红色的胃部出血,触目惊心。他是这么安静,以至于手下人破门而入、医生急匆匆的赶来、董莎几欲痛哭失声……那纷乱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他顺从的任凭医生摆布着,药水从手背静脉上流入身体,那样的冷,冰凉刺骨。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手术器皿碰撞的声音、说话声、抽泣声、人们诚惶诚恐躲躲闪闪的目光……那一切好像都渐渐远去了,那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了。寒冷的感觉如此让人煎熬难耐,让他不禁怀念起那个男人的怀抱,温暖妥帖,炙热入骨。那个人现在冷吗?飘荡在冰冷的海水里?他在多深的海水之下?他的肌体他的血肉,他的骨髓里是否都结了冰?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远,那个曾经跟在他身后赶走赶不走的男人,再也不会带着那样无赖的笑容,再也不会赖皮的跑回来。他走了……就再也不回来。_开春的一天晚上,楚家大公子突发重病,卧床不起。道上很多人都对此议论纷纷,但是几乎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楚汐身体一贯不很好,这个谁都知道;但是突然传出这样的消息,也恶化得太迅速的了一点。几天之后又有消息传出来,董莎作为下属一直陪侍在侧寸步不离,因为她的精心照料,楚汐很快就有所恢复;楚家上下都很感念董莎的为人,楚汐情况稍好,就下令说订婚仪式提前。也有人说那是因为楚汐自知命不久长,越早生下自己的亲生骨肉越好,所以才会匆匆忙忙的订婚。有人反驳说郑家元气大损之后楚汐和柯家共掌天下,以后的前程只会越来越好,只要安享尊荣就可以了,怎么会命不久长呢?事实是如何谁也不知道。订婚仪式的那一天楚汐很早就起来了,站在镜子前仔细的打量自己。他脸色很镇定,很苍白,有种心念俱灭之后的死寂;但是至少还是得体高贵的,可以平定自若的出现在上流社会面前。看不出来一点点的伤。董莎站在他身后默默的递上衣服外套,楚汐在镜子里看着她问:&ldo;我看上去怎么样?&rdo;&ldo;您看上去……很好……&rdo;&ldo;那就好。&rdo;楚汐转过身来,董莎给他系上领带,黑底红色斜纹,庄肃而惨烈的颜色。她突而听见楚汐喃喃着叹了口气说:&ldo;十天了。&rdo;董莎顺口问:&ldo;什么十天?&rdo;&ldo;他在海里十天了。&rdo;董莎抬起头看着楚汐。这个男子的侧脸在清淡的晨光中模糊不清,浅浅淡淡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了。郑平走了,把他的一部分也带走了,再也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