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南风面色苍白,萧爱云揪住她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修路?我不懂修路啊!”
陶南风咬着唇,强装镇定,一句反抗的话都没有说,只定定地看着萧爱云,说了最长的一句话:“没事,既来之则安之吧。”
明明陶南风也很害怕,也不懂修路,可她却是被依赖的那一个。
梦境还在继续。
到了傍晚,知青们都回到了茅草房,陶南风近乎虚脱,膝盖有些发软,但却依然保持腰杆挺直,身姿端正。
大家齐心协力,终于做了一锅杂烩饭。
乔亚东悄悄看了一眼陶南风,因为第一次做体力活,她的手有些虚脱乏力,在微微颤抖,可是她没有诉苦,只默默地吃着米饭,动作优雅而缓慢。
暴风雨那天,所有知青都被迫撤出茅草房,陶南风被垮塌的屋架砸到后背,当场吐血,匆匆赶来的向北背着她连夜送到镇医院。
陶南风的小命是保下来了,但身体却留下隐患,走两步就大喘气,根本没办法干体力活。向北想把她换到场部办公室做文书工作,罗宣、焦亮却拿腔作调,百般推辞。
1973年冬天来临,陶守信的家书还没有寄到,一场风寒便让陶南风一病不起,农场医院缺药少医,大雪封山根本没办法把她送到镇医院,缠绵病榻一周之后香消玉殒。
乔亚东刚刚对陶南风产生一分好感,还没来得及让这份好感酝酿出爱念,陶南风便死在秀峰山上。
倒塌的茅草房由基建科重建,后山却多了一处小小的坟墓。
一十个知青如今只剩下十九个,大家都沉默下来,内心充满伤痛。哪怕还没来得及与陶南风建立革命友情,哪怕根本没人了解陶南风的家事,但物伤其类,其鸣也哀。
大雪落下的头一天,邮递员将陶南风的家书寄过来,萧爱云忽然号啕大哭:“陶南风一直在等她爸爸的信,来农场三个月,这是她的第一封家书!”
乔亚东默默流泪,看着灰蓝的天空,任雪花飘落肩头,他捏着拳头、咬着牙,暗自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改变,一定要改变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不能再让第一个陶南风病死在冬天。
因为陶南风的死,江城知青更是拧成一股绳,与向北一起合作斗垮罗宣、焦亮,修通道路、开采磷矿、扩建农场医院。大家都在心里憋着一口气,想要把属于陶南风的那一份人生活出精彩。
1976年9月,乔亚东顺利进入江城财经大学,成为经济学专业的一名工农兵大学生。回到江城的第一件事,乔亚东来到江城建筑大学拜会陶南风的家人。
当他敲开小红楼陶家的大门,陶守信并不在家,接待他的是陶南风的姐姐陶悠。
陶悠与陶南风并不相像,陶南风话少、沉闷、不喜欢与人交心。但陶悠却为人热情周到,行事态度大方,每一句话都能说到人心坎里,让人如沐春风。
陶南风不喜欢诉苦,不喜欢表功,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习惯向旁人求助。但陶悠却能屈能伸、八面玲珑,话里话外她和南风是好姐妹、对父亲陶守信孝顺亲近。
陶悠向乔亚东表白时,乔亚东犹豫了。
陶悠虽好,可他总觉得她像一张明星海报,挂在墙上看上去风光漂亮,笑容亲切和气,却没有一丝温度,让人感觉像个假人。
陶南风虽然冷清、内向,却很真实。她的倔强与坚持,她小心翼翼地期待着家人的关注,她默默倾听着同伴的唠叨,她一直在努力适应农场生活。
可是,再不像,陶悠姓陶。尤其当乔亚东见到陶守信时,感情的天平渐渐倾斜。
陶守信一头白发、面容瘦削,挺直的背脊是他最后的坚持。
陶守信听乔亚东讲完陶南风的故事,眼泪顺着面颊安静滑落,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住南风。”
乔亚东安慰他:“陶伯伯您放心,我们十九个江城知青就是您的孩子,我们都很喜欢陶南风。”
陶守信冲他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这个世界终归是你们的。”
从陶守信的眉眼间,乔亚东找到了陶南风的影子,一样微微向下的唇角、一样长长的眉毛、一样倔强的神情、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虽说陶守信对他并不热情,但乔亚东却从内心生出一份亲切孺慕之情。
乔亚东和陶悠谈起了恋爱。
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陶悠顺利考上江城建筑大学,两人一起来到医院探望陶守信,并告诉他两人准备结婚。
陶守信伸出手,枯瘦的手一丝肉都没有,他的脸变得腊黄,整个人没有一丝生气。他看了一眼乔亚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艰难地说出一长段话。
“我家南风是春天生日,走的时候还没满十八岁。她从小就喜欢建筑,你替她好好活着,将来多盖房子多修路。我走之后,记得把我和南风埋在一起。”
陶守信合上双眼,却一眼都没有看站在乔亚东身旁的陶悠。
乔亚东顺利与陶悠结婚,遵照陶守信的遗愿将他的骨灰葬在秀峰山农场,与陶南风那小小的坟墓并在一起。陶悠的眸光暗沉,却没有阻拦,她和乔亚东一起整理陶守信的遗物,发现一枚通体莹润的翡翠玉扣,乔亚东仿佛看到陶南风那双明亮的眼睛,视为至宝。
两人相敬如宾,毕业之后各自上班,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乔慕南。
1987年土地制度改革开放,乔亚东迅速抓住机会,辞职下海来到深市,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销售做起,一步步成为主管、经理,并组建房地产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家里也越来越有钱。
外人都道乔氏夫妻恩爱,只有乔亚东知道他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
矛盾终于有一天爆发。
乔亚东发现翡翠玉扣被陶悠卖掉,换了一笔钱,面色铁青地质问:“这个玉扣是陶南风亲生母亲的遗物,你为什么要卖掉?”
陶悠回答:“公司买地不要钱吗?咱们哪有那么多钱?没办法只能卖掉。”
乔亚东一拍桌子:“胡说!没钱我自然有办法处理,银行贷款、与其他公司合作、与政府协商……办法多得很,哪里就落到卖玉扣的地步?”
陶悠缓缓抬起头,看着乔亚东惨然一笑:“你心里一直挂着陶南风是不是?她虽然死了,却依然活在你心里是不是?”
乔亚东与她目光相对,丝毫没有退让:“她死了,你却活着,还要计较,有意思吗?”
陶悠衣着华贵,眉眼间却带着份化解不开的怨气:“只是陶南风的东西,我都要处理掉!你娶我,是不是因为我姓陶?你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是陶南风的姐姐?你这么拼命地开房地产公司,是不是因为那是陶南风的遗愿?你竟然还敢把儿子取名叫慕南!你忍你忍得够久了!”
乔亚东讥诮一笑:“为什么不继续忍了?是不是觉得你已经把陶南风的一切都抹杀掉,所以不愿意再伪装?”
陶悠呆呆地看着乔亚东,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你,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