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还是。
第四年,也是。每一年,他都会跑去那么老远的地方,每一年接他回来,他都病一场,可是隔年,还是去。小孩子大了,其实很难看得住,清岩又特别聪明,总有办法避开身边的人。
一直到,今年。
今年他没有去那里。”
欧书岩说。
“他跑到这儿来了?”
“是啊,所以找他又花了些时间。”
杨明虎说:“你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算是当爹的,也不一定会象你,做得这么多这么好。”
欧书岩突然觉得有一点心酸:“可是我好象,还是无法接近他。”
杨明虎说:“欧先生,生的恩不如养的恩,小老鼠是懂事的孩子,他心里头是明白的,他懂得的。”
欧书岩笑起来:“也对。回家的这两个多月,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乖巧得什么似的,天天一早起来把早饭都端到我床头。这一回跑出来,留了条儿的,知道不能不告而别了。其实我这样对清岩,是有私心的。心底里,我是拿他当我的亲弟弟的替身,对他好,是替我弟弟积福,何尝不是功利的,这么许多年,清岩在我的心里,并没有做为他自己存在着,这对清岩也是不公平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里,也只得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字,岩。这一次,我突然想明白了,人,聚是缘份,散也是缘份,到了该放下该松手的时候,就放下,就松手,放了,反而得到了。所以,清岩要回来,就让他回到这儿来,做他想做的事。让他做一回自己,我也等于得到一个真正的新弟弟。”
杨明虎看着眼前的男子,听着他说放下与得到,想起自己。这么多年以来,纠结着一个问题:想找到清羽的遗骨,可是找到了就等于确定清羽是真的不在了,何尝不是得到与失去的纠结?如今终于找到了,清羽是真的没有了,可是,他又确确实实知道他在哪里了,他就在他的心里。这又何尝不是失去与得到的完满?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各自想着心事,坐在炉子上水开了,哧哧的喷吐着湿碌碌的蒸气,发出轻微的声音。
这场景,太熟悉。
时光似缓缓地倒退,声音被夸张地拉长,屋子里的摆设变了模样,透着老旧却舒适又熟悉的气息。那是十二年前的元宵节。
这种时候清羽总是最忙的,他要值勤,杨明虎叫妈妈先去睡下,自己等他到十二点过了,才一起吃的汤圆。
锅里也烧着热水,空气里有暖暖的湿气,还有细微的哧哧声。
清羽说:“汤圆很好吃。我记得,以前,在哥哥家里,厨子大娘用绿豆汁子兑在米粉里,和成淡青色的粉团,和白色的粉团搓在一起,用冰糖沸水在铜锅里煮熟,象雨花石那么漂亮。”
那一晚,杨明虎才知道,清羽原来是有一个哥哥的。
清羽说:“在爸爸家,他的原配是很讨厌我的,但是哥哥,待我却很好很好,挨骂的时候,只有他会护着我,晚上带着我睡,送我书本,文具,我还记得,他给我买过一把小手枪,不是很高级的玩具,但是我很喜欢,可惜,我被送走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拿。”
“在孤儿院里,我就天天等着哥哥来找我,倒底还是没有等到,孤儿院维持不下去了,我们所有的小伙伴们被分配到不同的地方,也有人想领养我的,可是最终还是嫌年龄大了,会记事养不亲了。也许就是在那些人家呆的时候,错过了我哥哥吧。”
少年杨明虎鼓着脸,心里又是痛又是奇怪的气:“你哥哥真就那么好?”
清羽亲热地用肩膀碰碰他的肩:“你干什么小虎?”
杨明虎气乎乎地扔掉了小勺:“不知道算了!你不是聪明人吗?”
清羽笑得眉眼弯弯的。
所有的回忆都不过在片刻之间,水壶发出鸣叫声,杨明虎走过去关了火。
背过身去,在欧书岩看不到他脸的时候试探地问:“欧先生,刚才你说,你的亲弟弟你还说,小老鼠的名字中只得一个字是属于他的,那是什么意思?”
“我的亲弟弟,名字里也有一个清字。”
杨明虎看见自己拿着杯子的手在抖:“他叫什么?”
“他叫清羽,不过他随他母亲的姓,叫林清羽。”
杨明虎手里的茶杯在水池边磕了一下,掉了一块瓷,没有碎,可是不能再用了,因为杯子有了伤痕,会划伤人的。杯子当然是无知无识的,但到底还是会伤到人。
球球趴在地上,把小脑袋枕在前爪上,心里默默地反复地念叨:阎王大人啊,刚刚那个十几年前的情形,不是我用了法力啊,只是这屋子的记忆啊,正好帮他们解开了一点点迷团,但其实跟我是没关系的没关系的。阎王大人啊,但愿您刚刚在与白大人下棋,什么也没有看见,还有三界里最最精明的,眼睛里半点砂子也不揉的地府十殿江判官啊,但愿您刚刚因为贪看园子里新开的往世花新种下的今生草而略略闪了闪神。还有,三界中最最标致可爱的白练离大人啊,若你看见了,千万管住您那能言善道的一张美丽巧嘴,别说漏了,要不,我可怜的小鬼使去尘就要做一辈子的狗,连那种神棍的气都要受得啦!
球球把他所知道的三界所有的神、仙、妖的名字念叨了一遍。求着他们保佑他。
而杨明虎则把坏掉的杯子藏了起来,没有叫欧书岩看到。
20始信
小老鼠的哥哥给杨明虎家买来了许多新的家俱,书橱,衣柜,宽大的桌子,还有,床。
杨明虎窘得搓着手说:“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个这个,这个书桌太大了,这个橱子也太豪华了吧?”
哥哥也不看他,说:“这个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弟弟的。关你什么事?”
杨明虎说:“放心放心,我不会亏待了小老鼠的。”
哥哥不理他,象是自言自语一般地说:“清岩喜欢大桌子,他要趴在上面的,他的衣服也多,所以衣橱一定要够大。他喜欢厚羽绒的被子,被套一定要够软,窗帘也要换过,太薄,清岩不喜欢太亮的环境。还要再添一个空调,否则冬天不够暖。”
杨明虎看着他给小老鼠买的日用品,那一条毛巾一块肥皂上面小小的价格标签,半张了嘴不敢作声。还有那满橱子的衣物,连内衣袜子都是这个大男人一套一套去掉包装摆放齐整的。
杨明虎说:“欧先生,你用父母心肠待手足兄弟,你是好人。”
哥哥停下收拾的手:“杨先生,请你好好照顾我弟弟。我弟弟你帮帮他,找到他要找的人,过他想过的日子。我不在他身边,你就是他哥哥一样,他做得不对你也可以说他,别动手,你那拳头,象小锤子似的,你会把他打散架的。”
杨明虎咧开大嘴笑起来:“我不会的。你放心!”
欧书岩悠悠地说:“我嘛,自然是放心的,关于你,我怕是比你都更清楚。连你小时候太调皮,上幼儿园被老师遣送回家的事儿我都知道。你的,所有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都在我心里头。你以为,我会放心把我的弟弟随便交给什么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