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松林里的那个人,会用那双温柔的手抚平他的伤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哭诉:“为什麽大家都不跟我玩,为什麽他们都欺负我?为什麽他们叫我‘杂种’?‘杂种’是什麽?”
他明显地感到那双手停顿了一下,然後把他紧紧拥在怀里。“三郎不是杂种,三郎是娘亲的心肝宝贝。”
他抽泣着问:“那我爹呢?为什麽大家都有爹爹,我却没有?”
“你爹也很爱你,可是他不能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是一个凡人。”
也不知怎麽,天忽然黑下来,一轮明月挂在枝头,母亲的声音亲切又缥缈:“我还记得那也是个月圆的夜晚,人间管那天叫中秋节。我站在彩灯下,迷花了眼,而你爹爹就站在我跟前,他的笑容比花灯还炫目,他握着我的手……”
他忍不住打断了母亲的话:“娘,爹爹的手什麽样子?跟娘的手一样吗?”
母亲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不,还要大,还要温暖。”
他想象着那双更大更温暖的手,不禁出了神。
乌三郎记得,从那以後,他便不再羡慕山里的小鸟兽,因为在他的心中,有一个更大更美的人间世界。那里面到处都是美丽的花灯,和有着绚烂笑脸的人们。
他觉得,他应该属於那个世界,跟父亲一样善良的人们,必然也象父亲接纳母亲一样接纳他吧?
即使有谁嘲笑他的痴心妄想,他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向往那个人间世界。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很多,松林里只有他一个身影,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想起这是母亲往生的第二年,他浸没在悲伤和回忆里,越发憧憬那个人间世界,越发厌恶松林外的一切。就在一个晚上,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偷偷下山了。
果然,他悄悄步出松林,往山下走去。
後来呢,哦,他想起了,是狐了了发现了他,又把他拉回山上。
那时候他只是愤恨,为什麽狐了了总是阴魂不散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可是现在看着狐了了那气急败坏的神情和夸大其词的恐吓,才恍然发现,狐了了对他的好不是一朝一夕开始,只是他一直不曾发现罢了。
他对人间的爱与日俱增,终於有一天,一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他是骆善茗,一个凡人。
乌三郎的胸膛简直快要被膨胀的惊喜之情撑裂。从没有一刻,他距离人间如此之近!
骆善茗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的手很大,很温暖,象……”
他想说像母亲的,可是又不完全像。
到底象什麽呢?此时的乌三郎却几乎脱口而出了,象父亲!象极了他赋予千般想象却又无缘相见的父亲!
骆善茗还是走了,这是必然的,人妖殊途。现在他可以坦然接受,反观那时候茶饭不思的执着,竟忽然感到奇怪起来。
他却不知道,梦想永远拥有巨大的力量,尤其当它一直被阻不能实现的时候。这股力量在心中翻滚澎湃,成为凌驾的执着。而每一次的受阻,每一次的挫折,都为这份执着注入新的力量,比风暴更激烈,比海浪更汹涌,值得他投入全部生命去追求,抛弃现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然後他吃了狐了了给他药丸,忘了一切。
现在抽脱出来再看,自己那时候是多麽快乐啊。狐了了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他有想落泪的冲动。他看见自己跟狐了了并肩坐在屋顶,手里拿着狐了了给他的花灯,他听见自己说:“多谢你,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晚。”
泪水忽然模糊了双眼,怎麽就忘了呢?那麽美好的时刻。在狐了了的笑容里,一切灯火都已暗淡下去,人间的一切都成了云烟,这世间的所有都只在这笑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