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内有一瞬的寂静。他说的这句话,也就意味着,他为自己的父亲,选择了一条死路。虽然这是目前唯一的选择,可众人看着邵长庚的脸色,却半晌都不敢再说出一句话来。收尾工作开始有条不紊的默默进行,颅脑被强行关闭,剖开的腹部也迅速缝合完毕。麻醉师停用了麻醉剂,监护仪上的生命曲线开始一阵微弱的波动。片刻之后。滴……滴……心率和呼吸渐渐趋于一条直线,监护仪只发出机械化的声音,在寂静的手术室里格外清晰的回响着。手术室里的医生们互相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最后把目光整齐地投向了邵长庚。邵长庚看了眼监护仪上的数据,跟神经外科的医生一起对邵安国进行全面的检查。心跳停止,瞳孔散大,全身的生理反射消失……他,已经离开了。邵长庚沉默片刻,终于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冷静地说:&ldo;现在宣布,邵安国先生临床死亡,死亡时间……12月31晚,23点,06分。&rdo;说完这句话之后,邵长庚便转身走出了手术室。没有人看见,一向冷静的邵长庚,在宣布父亲死亡的那一瞬间,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泪。手术台上躺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尽了全力,站在手术室里连续好几个小时,一点一点的修补父亲破裂的腹腔脏器,看着面前那一团血肉模糊的景象,极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做好了一个外科医生该做的、能做的一切……却没有想到,他的大脑有隐藏的肿瘤,他的身体已经如同一台全面损坏的仪器,救得了这边,却顾不到那边……即使拥有最高超的医术,可最终,他依然没能挽救回父亲的生命。走出手术室的时候,看见一直在等消息的邵欣瑜、邵辰还有后来赶到的大哥邵昌平,邵长庚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些亲人。他做过很多次的手术,面对过各种各样的家属,有人扑到逝去的亲人身上声嘶力竭的呼喊,有人冲动地过来摇晃医生的肩膀说为什么你们不救他为什么你们让他死……其实当外科医生最可怕的并不是面对病人的死亡,而是面对死者的家属。那些失去至亲的人,痛苦和绝望的哭喊,才是最让人难受的。然而此刻,邵家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歇斯底里的哭喊,更没有一个人跑过来抓住医生的胳膊摇晃着问结果,因为这个医生是他们的亲人,是他们最相信的亲人。看着邵长庚阴沉的脸色,他们已经知道了结果。邵辰忐忑地开口道:&ldo;二叔……&rdo;邵长庚低声说:&ldo;我尽力了。&rdo;这句话他说过很多遍,而这一次,每一个字,都说得锥心刺骨。邵欣瑜终于忍不住捂住嘴小声哭了起来,徐然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邵昌平则一直沉默着,脸上的表情非常沉重。相对于隔壁手术区撕心裂肺的吼叫,邵家这边的平静反而更加压抑。这样压抑的气氛也感染到了邵辰,二十多岁的大男生,眼睛开始止不住的掉眼泪。无声的哭泣持续了很久,邵安国的遗体终于从手术室推了出来,邵欣瑜走过去揭开盖着遗体的白布,哽咽着叫道:&ldo;爸爸……&rdo;邵昌平也走过来,看了父亲最后一眼,轻轻握了握他早已冰凉的手,低声说:&ldo;爸爸,走好。&rdo;就在这时,一个女医生匆忙拿了份报告书走过来,&ldo;邵院长,您的父亲生前曾经签署过遗体捐赠同意书,他自愿死后将遗体捐赠给医学院作为学生人体解剖的教材,如果你们家人没有意见,麻烦在同意书上签个字。&rdo;&ldo;什么?&rdo;邵欣瑜惊讶道,&ldo;他根本没跟我们提起过这件事!&rdo;邵长庚用目光制止她的疑问,跟大哥邵昌平对视一眼,兄弟二人眼神沟通后,邵长庚才低声说道:&ldo;既然这是父亲的遗愿,我们会尊重他的决定。&rdo;邵长庚拿过同意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递回给她。&ldo;谢谢邵院长。&rdo;&ldo;不必。&rdo;邵安国的遗体被负责解剖学教学的工作人员推走,邵欣瑜还不可置信地看着走廊的尽头,回头问:&ldo;爸爸他怎么会想到捐赠遗体?&rdo;邵昌平说:&ldo;或许这样做,能让他心里稍微好过一点。&rdo;&ldo;好过?&rdo;邵欣瑜疑惑地道,&ldo;好过什么?&rdo;关于邵安国曾经参与黑道器官买卖的事,邵欣瑜一无所知,邵辰也毫不知情,两人一头雾水地听着邵昌平这样的解释。只有知道真相的邵长庚和邵昌平兄弟才明白父亲签署遗体捐赠同意书的原因。或许,邵安国这些年来也曾内疚过、自责过,他过得并不开心,所以想用死后捐赠遗体的方式让自己的良心得到一点点的慰藉。虽然这样做并不能抵消他曾经犯过的错,可既然这是他的决定,作为子女,能做的也只有尊重他的选择。邵长庚看着父亲的遗体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回头道:&ldo;你们都回去吧,待在医院已经没有必要了。&rdo;邵辰站起来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ldo;二叔你不回去吗?&rdo;邵长庚说:&ldo;我还有些事情要忙。&rdo;邵昌平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ldo;今天就在医院值班房睡吧,你太累,就别开车回去了,有事明天再说。&rdo;邵长庚点了点头:&ldo;我知道。&rdo;目送邵家的人离开之后,邵长庚才再次回到手术室。手术室已经清理干净,紧急叫来的外科医生却还等在那里,毕竟是院长的父亲,直接死在了手术台上,做完手术他们也都没敢走。邵长庚看了众人一眼,说:&ldo;今天大半夜把你们叫来,辛苦了。&rdo;&ldo;院长说的哪里话。&rdo;神经外科的医生迟疑了一下,又说,&ldo;您父亲的脑部发现异常组织,当时颅内压太高没有来得及切除,所以我也无法判断那块肿物是什么性质。&rdo;邵长庚点头,&ldo;我知道。他已经把遗体捐给医学院了,我会申请尸检他的头部,弄清楚他死亡的原因。&rdo;沉默片刻后,才有人小声开口道:&ldo;院长,请节哀。&rdo;其实,看着邵长庚冷静的表情,节哀这个词说出来反倒显得多余,可什么都不说僵硬的站在那里,压抑的气氛让大家都不好受。邵长庚轻轻叹了口气,&ldo;大家尽力就好,手术中的意外也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行了,都回去吧,明天早上八点到会议室,我有些事情要跟你们交代。&rdo;&ldo;好,那院长您也早些休息。&rdo;&ldo;别太辛苦了……&rdo;送走了这一批紧急叫来的外科专家,邵长庚终于长长松了口气。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再也不需强作镇定了。邵长庚轻轻靠在手术室的墙壁上,用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鼻子一阵发酸,眼眶却十分干涩,完全流不出泪来。邵安国的死太过突然,可又似乎在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上次在英国见到他时,那样的谈话似乎有种诀别的味道,到了此刻邵长庚才明白,原来父亲的脑部早就有了肿瘤。即使不发生这次交通意外,或许他也活不了太久。在他临终之前尽全力抢救,身为他的儿子,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邵长庚从手术室出来,转身坐电梯下楼,站在楼下,看着这里熟悉的一切。深夜里的安平医院,静得悄无声息,住院部大楼的灯已经全都熄灭了,只有一楼的急诊大厅依然灯火通明,从这里看去,依稀可以看见急诊科几个穿着白大衣的医生护士们忙碌的身影。医院路旁的路灯把宽敞的路照得如同白昼,一栋栋建筑高高的耸立在面前,正前方是门诊大楼,左边是住院部,右边是手术大楼,往后是检验科、病理科和微生物实验室,再往后是行政办公区。邵安国卸任之后,邵长庚拿出一大笔资金来整顿安平医院的硬件,把原先破旧的手术大楼拆了换成如今崭新的面貌,内科病区也新增了大量的床位,检验科、病理科都单独分出一层的区域来重新装修……安平医院在他的领导下渐渐步入正轨,年门诊量节节攀升,比过去翻了一倍之多。到了如今,也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说一句‐‐父亲,我并没有辜负你的期望。虽然很清楚邵安国做过多少的错事,清楚他曾是心狠手辣的黑道首领,清楚他和欧阳霖联手杀害了那个无辜的警官,清楚的知道他身上穿着白袍、手上却沾满鲜血……可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小时候会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他去书店买课本的父亲,在邵家有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把他送出国读书的父亲,学成归国后力排众议将院长之位传给他的父亲……不管邵安国是个多坏的人,作为父亲而言,他并没有太多失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