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纪辉……他更像被所有人遗忘的渺小存在。大舅妈几乎不提纪辉的名字,虽然知道他离开本市,却从来不曾主动询问他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倒是纪明还问过这个唯一哥哥的去向,当被顾流年告知,「他和一个叫蓝欣的女孩相恋后,回那女孩老家结婚照了,现在应该过得很好吧」,纪明「哦」了一声,说了句「那就好」之后,也没了下文。
明明有家人,却形同孤儿,这是命运残酷的结果,并非任何人的错。顾流年虽然心疼,可一想到现在的他,正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心里就好受些了,他知道的,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不去戳穿、不寻找,也不强求。不管他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只要他开开心心,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就安心了。
两年的时光,就此悄然流逝。他和他各自生活在地球小小一隅,毫无交集。
***
q市,「长江物流」公司,货连部。
一辆载满化肥的货车,呼啸着从门口驶入,车头一拐,技巧性地画了一个弧度,猛地倒入最后仅剩的车位。由于两侧车辆停得不好,空馀的车位十分狭窄,稍不小心,就会擦到车门。可这辆车的司机显然有高超的技术,不偏不倚,正好卡在当中,与两边的货车相距只有几厘米。
从仓库出来的一位状年男子,看到这「惊险」的一幕,双眼一瞪,发出打雷一样的声音,「阿辉,嗑了药了,开得这么猛?要是擦掉一块漆,老子非踢爆你的屁股不可!」
车门随之打开,戴着鸭舌帽的青年动作敏捷地跳下车,挺直消瘦的身体,薄薄的眼角因刺目的阳光而弯成一道新月,「队长,你放心吧,别每次狼号鬼哭的。我的技术你还信不过?出车一年了,我可是连个小磕小碰都没有。」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小心一点会死啊。」被称为「队长」的壮年男子,约四十岁左右,脸部肌肉紧绷,肤色黝黑,即使笑起来也带着几分凶相。他正是「长江物流」下属运输队的队长——邹冲海,手下管着近三十人的运输车队。
当纪辉看到「长江物流」的招聘启事后,前去应聘,便是邹冲海面试的他。当时,邹冲海用令人双腿发软的凶煞眼神,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然后鄙夷地说:「跑长途运输,往往一开就是十几个小时,就你这副风吹吹就倒的小身板,能撑得过三天?」纪辉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地说:「那你不妨试用我一个月,干得不好,立马走人。」
跑运输的确辛苦,尤其是长途运输。在驾驶室一坐就是一整天,若是新手,这么一天开下来,腰酸背疼不说,屁股也有裂成两半的感觉。纪辉以前虽然在q市当过司机,却只开市内,从没跑过强度这么大的长途运输,除了吃饭睡觉外,跟着车队从南到北拉货,一开就是一个星期。前几天的确非常难熬,腰疼得几乎难以入眠,躺在简陋的小旅馆,听着其他司机此起彼伏的鼾声,不免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下去。可他已无路可退,纪辉咬牙撑着,慢慢习惯后,就好多了。
一个月过后,起先认定他不行的邹冲海,竟拍着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好小子,有两把刷子嘛,老子以为你干不了三天就逃了。」
「你可别小看人。」自从离开男人后,纪辉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凭自己的双手坚强站起来,不能再当废物。虽然过程很辛苦,可是他真的做到了。
「好,欢迎加入我们的运输队!」邹冲海豪迈地伸出右手。
「谢谢队长。」纪辉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心中不无感激。
运输队成员来自天南地北,平均年龄三十五岁,都是从未上过大学的粗犷汉子,甚至不少人连高中都未毕业。里面就属纪辉年龄最小,因此也最受人照顾。纯粹由男人组成的圈子,不像校园里那么敏感,他阴沉着脸庞不但吓不了别人,反而经常被同事们拿来开玩笑,像什么「小辉辉,老是阴着脸可讨不到漂亮老婆哦」或是「冷面仔,地上有三百万喔?来给我们笑一个,要露出小白牙那种」……
以前从来没人敢这样对他,同龄人看到他的冷脸,避之唯恐不及,可在这群比自己大的五、六岁的豪爽同事们面前,纪辉却尝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与放松。于是渐渐融入这个特殊的群体,下班后,被他们硬拉着,吆五喝六地喝酒划拳:开车在路上,看到漂亮的女人就齐吹响亮的口哨;晚上一有空,要嘛窝在员工宿舍打牌搓麻将,脑门贴满可笑的白纸条,要么聚在一起看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日本最新av录影带,欣赏激烈的「肉搏战」……
于是渐渐学会了笑,微笑、诡笑、开怀大笑……队长邹冲海最受不了他阴沉的表情,一看到他皱眉,就猛扇他的头,用打雷一样的声音骂,「死小子,奔丧啊。你要是再对老子露出这副晦气相,我就踢爆你的屁股!」迫于他的「淫威」,纪辉心里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咧开嘴。
笑得多了,也就自然了。有时候,纪辉看着镜中那个神清气爽、眼眸明亮的男子,情不自禁以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镜中这家伙,真的是自己吗?
其实他还是他,这些不过是极其细微的改变,只是他还不太习惯没有太多灰暗气息的自己,离开了男人,他一个人生活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谁也不认识的城市,虽然孤独,却比任何时候笑得都多。
「队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回宿舍补眠。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我现在看人都带重影的。」纪辉对邹冲海说。
「没事,你快点去休息吧。我早上煮了饺子,给你留了一碗,放在餐桌上,饿了就先吃点」邹冲海点头道,他目前和纪辉住同一间房,两人的关系比别的同事亲厚得多。
「谢谢队长。」纪辉咧开嘴角。邹冲海虽然外表凶悍,对大家要求严厉,但私底下,却是个颇有豪气的领事人物,会为大家着想,也很讲义气。因此虽然有时被他「操」得很惨,大家还是十分敬重他。
纪辉朝公司仓库后面走去,一排两层的简陋员工宿舍映入眼廉,住的全是运输队的司机。二人共用一间,每楼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洗澡必须到楼下另外搭建的员工澡堂,热水时有时无,经常洗到一半就会断水。晚上不时能听到男人们粗鲁的高声咒骂,往往是澡堂的水管又出现了问题。
这里是流浪打工仔聚集的地方,和「舒适」这两个字绝对沾不到边。生活条件堪称艰苦。可当跑完一趟长途运输后,风尘仆仆地回到仅有的栖身之所,纪辉还是感到了一丝「家」的暖意。
「纪辉,出车回来了?」有几位司机同事,倚在二楼阳台,远远朝他找招呼。他们有些是上了年纪的「老光棍」,有些已经结婚,将妻儿留在老家,自己外出打工赚钱。队长邹冲海就是其中之一,平时忙得马不停蹄,只在过年才有空回家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