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射不以为意,低声唤道:&ldo;舞文。&rdo;陶墨脸上一红,低头望着茶杯,&ldo;弦之。&rdo;&ldo;朋友之间互称对方的字,实属平常。&rdo;顾射漫不经心道,&ldo;我们应当是朋友吧?&rdo;&ldo;自,自然是的。&rdo;陶墨激动不能自已。想茗翠居初见,他如众星捧月,傲立人群,自己没于暗处,暗淡不可见,两人如皓皓明月与幽幽萤光,天差地别,怎料到今日能把茶言欢,互道友朋?顾射淡淡反问道:&ldo;是么?&rdo;一句&ldo;是么&rdo;呼应之前的&ldo;说谎&rdo;,如当头一盆凉水,浇得陶墨浑身冰凉。他手紧紧地握茶杯,杯中水轻晃。顾射垂下眼睑,缓缓起身。陶墨心头一紧,脱口道:&ldo;你父亲……&rdo;顾射动作微顿,不动声色问道:&ldo;我父亲如何?&rdo;陶墨喉咙像被卡住似的,半天才道:&ldo;若是你父亲知道你受了伤,定会很担心的。&rdo;顾射目光朝他脸上轻轻一扫,&ldo;这便是你要对我说的话?&rdo;陶墨只觉头有千斤重,想要点下去,又怕点下去之后便再也太不起来。&ldo;我与我父亲久未联络。&rdo;顾射缓缓道,&ldo;我受伤与否,他知道与否,都毫无关联。&rdo;陶墨怔怔地听着。顾射道:&ldo;你是我的朋友,只是如此。&rdo;他原想说,不必顾忌他人,但想起老陶、旖雨,他心中一动,后半句话终究作罢。只是如此?莫不是说,他与他只是普通朋友,既是普通朋友,自然不必牵扯彼此家世,更无须介意双方父母了。陶墨百般滋味齐上心头,说不出是喜是悲。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房间,又怎么回的房间,只知看到了床,便一头栽倒下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郝果子的声音如蚊子般在脑袋旁晃悠起来。眼皮千斤重,他好半天才缓缓张开。&ldo;少爷!&rdo;郝果子一脸忧色,伸手贴在他的额头上,&ldo;你额头好烫。&rdo;陶墨眨了眨眼睛,正在想他是何意,就见郝果子跳起来往外跑。房中又剩下他一人。陶墨侧身,手枕在颈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烫得惊人。莫不是病了?他不安地支着手肘坐起身。&ldo;起来做什么?&rdo;老陶推开门,大步跨进来,径自到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ldo;果然烧了。&rdo;陶墨低声道:&ldo;我没事。&rdo;&ldo;先躺下再说。&rdo;老陶推着他的肩膀让他躺下。陶墨原本力气就比不过他,何况病中?只能就势躺下。老陶帮他掖好被子。陶墨偷偷地瞄了他一眼,&ldo;今天,顾射问我……&rdo;&ldo;好了。&rdo;老陶淡淡地打断他道,&ldo;此时你什么也不必想,只要好好休养。&rdo;陶墨本不知如何开口,听他这样讲,正好就驴下坡,闭上嘴巴。老陶坐在他的床边,担忧地看着他。恍惚间,老陶的面容与陶老爷的重叠起来。记得年幼时,他生病,父亲也是这样坐在床边照看他。他自幼失恃,父亲也未再娶,至六岁之前,他的衣食住行一应有父亲亲自把持。只是后来父亲生意越做越大,才不得不交给旁人。饶是如此,父亲也是经常垂问,不曾冷落过他。想到过去种种,陶墨眼角清泪滑落。老陶皱眉道:&ldo;很难受吗?再忍忍,郝果子很快便回来了。&rdo;&ldo;嗯。&rdo;陶墨答应的时候带着浓浓的鼻音。门被轻敲两下。老陶问道:&ldo;谁?&rdo;&ldo;顾射。&rdo;老陶迟疑地看了陶墨一眼,松口道:&ldo;请进。&rdo;门推开,顾射清雅的身影出现在陶墨模模糊糊的视线里。&ldo;我病了。&rdo;陶墨低声道,&ldo;你莫要靠近,免得染上。&rdo;顾射目光朝老陶一扫。老陶道:&ldo;我是习武之人,身体自然比一般人要好得多。&rdo;顾射慢慢走近,淡淡道:&ldo;我还年轻。&rdo;老陶:&ldo;……&rdo;顾射走到床前,低头看了陶墨一眼,伸出手,按在陶墨额头上。陶墨红通通的脸更是红得要烧起来。明明郝果子和老陶都摸过他的额头,却偏偏没有顾射这般让他脸红心跳。顾射转而去握他的手腕。陶墨缩了缩,却依旧被按住了。原来是把脉。陶墨不知自己心中的那股失望从何而来。老陶看顾射沉吟着放开手腕,道:&ldo;如何?&rdo;&ldo;体虚,多思。&rdo;顾射皱眉,&ldo;需调养。&rdo;老陶道:&ldo;怎么调养?&rdo;顾射道:&ldo;我头一回看病,要斟酌。&rdo;&ldo;头一回?&rdo;老陶转念一想。也是,以顾射的身份为人,只怕是不会主动却为他人把脉诊治的。过了会儿,郝果子和顾小甲一道将大夫请了进来。那大夫一见他们,愕然道:&ldo;怎的又是你们?&rdo;老陶疑惑道:&ldo;又是?&rdo;顾射道:&ldo;我的伤口要换药了。&rdo;大夫道:&ldo;一会儿帮你换就是。&rdo;他走到陶墨床前,低头把脉,须臾放开手,对郝果子道:&ldo;你替我磨墨,我开方子。&rdo;郝果子低应一声,将大夫的文房四宝拿出来,一声不吭地磨起墨来。大夫是急性子,不等他将墨磨匀,便夺过笔在纸上飞舞起来。他开完方子,郝果子正要接,半路却被顾小甲抢了去。郝果子惊愕道:&ldo;你做什么?&rdo;顾小甲将方子递给顾射,&ldo;公子。请过目。&rdo;从刚刚就他看出顾射对那张方子感兴趣,此时正是戴罪立功的好时候,怎能错过?顾射扫了两眼,点点头。顾小甲这才将方子给郝果子。郝果子冷哼一声,&ldo;莫名其妙。&rdo;抽回方子转身去抓药了。大夫便帮顾射换药。陶墨突然对顾小甲道:&ldo;讼师请到了吗?&rdo;顾小甲嘴巴一撇,小心翼翼地看了顾射一眼,摇了摇头。&ldo;为何?&rdo;陶墨一急,便想坐起身。老陶连忙按住他。顾小甲道:&ldo;我也不知。据说这是一锤先生的意思。&rdo;&ldo;一锤先生?&rdo;陶墨心凉了半截。若是一锤先生不愿意出手相助,那等于谈阳县一半的讼师都袖手旁观。&ldo;还有林正庸,不是吗?&rdo;顾射语出惊人。68、新仇旧恨(五)顾射是一锤先生的弟子,与林正庸门下又曾经发生过嫌隙,既然连他都愿意举荐林正庸,那么老陶等人自然没有反对之理。陶墨见自己的病耽搁了行程,立刻坐了起来,喘着气道:&ldo;我们回谈阳。&rdo;老陶皱眉道:&ldo;要回也要等你退了烧。&rdo;陶墨强打起精神道:&ldo;我没什么大碍。&rdo;顾射道:&ldo;先喝药。&rdo;陶墨还想说什么,但见房中诸人都是一脸不苟同之色,只好按捺下来。煎药需费工夫。陶墨便重新淌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瞪瞪被推醒,老陶坐在他床侧,半搂着他。郝果子拿着勺子轻轻吹了几下,才慢慢地递过来。陶墨边喝药边用眼睛四下搜寻着,却不见顾射,不由一阵失望。老陶道:&ldo;顾射已经先行回去了。&rdo;&ldo;……是么?&rdo;陶墨垂下眼睑,小口小口地喝着药。一碗药见底,老陶让他重新躺下。陶墨不解道:&ldo;不是说喝完药回去?&rdo;老陶道:&ldo;有顾射前去当说客,你还担心什么?&rdo;陶墨讶异道:&ldo;你是说顾射先回去请讼师了?&rdo;老陶道:&ldo;他没说,不过应当是的。&rdo;他心里再不看好陶墨与顾射在一起,也不愿意在这种小事上说谎拖顾射的后退。陶墨觉得口中的药也没那么苦了,嘴角微微扬起笑容。老陶道:&ldo;你好好歇息,若明日烧退了,就回去。&rdo;陶墨闭上眼睛正要睡,猛然想起某事,睁开眼睛道:&ldo;万一那刺客路上袭击顾射,那可如何是好?&rdo;老陶道:&ldo;放心。我已派人沿途保护他。&rdo;纵然不派人沿途保护,黄广德也不敢伤顾射分毫的吧?想归想,老陶还是没说出口。顾射身上带着谜团,想他堂堂一个相府公子,天下闻名的才子何以沦落到谈阳县这样的小地方安居?若说避难,天下间只怕只有皇帝才能给他这个难了,若是如此,顾相府绝不会毫无动静,而向来与顾相不和的史太师也不会装聋作哑。他既然未听说这方面的风声,便说明是另有原因。至于是何原因……若不是顾射与陶墨走得这样近,他是没兴趣追究的。只是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追究了。他可不想让陶墨落入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床上的陶墨微微动了动,嘴角往上扬了扬,不知想到什么好事,一翻身又陷入更深的梦乡里去。那大夫开的方子果然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