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潺潺,披了一身朱金色衣衫,丝缎一般的质地,流光溢彩,有如闺阁中倚着美人靠的女子,沉思细想,春上眉梢,有无限娇羞之意。
这样的美景,怎能不让她那同在囚笼里的娘亲流连忘返?
她的娘亲,有着世间最美丽的容颜,更是个才华横溢的奇女子,却甘愿住在云府的最后一进小院,陪伴青灯古卷,过着自封一般的生活,幼年朦胧的记忆里,她只见过爹爹和哥哥,还有一个专门伺候她们母女的哑婆婆。
不知什么原因,会抱她飞高高的哥哥很快就绝迹于此,而哑婆婆在她八岁时一觉睡过去,再没有醒,只剩下爹爹偶尔会来。
爹爹和哥哥,成了她最渴望的两个,这种渴望延续了多年,直到今日万念俱灰。
可笑的是,即使如此,从未谋面的云夫人仍然不肯放过她们母女,经常在外面指桑骂槐,而且在生活上处处刁难,克扣她们的吃穿用度,甚至在她爹爹出外巡查时将她们锁在院里,不肯任何人接近,更遑论送吃食。
对外界的一切娘亲似乎从不放在心上,没有粮食,娘亲变戏法般挪开米缸,带着她到地窖背了许多米和腊鱼腊肉,院子的小花园早被娘亲辟为菜地,两人的小日子还是过得十分滋润。
云府里,娘亲很少笑,十分得意的时候,就会轻轻哼起一些曲调优美的歌谣,种菜的时候唱得特别起劲。
她学东西很快,娘亲唱过一遍她就能跟着唱,不过,这些歌似乎不为人所喜,有次爹爹来探望娘亲,为了讨爹爹欢喜,她大着胆子凑上去咿咿呀呀唱了两句,爹爹脸色骤变,劈头给她一巴掌,打得她鼻血横流,还不住地骂:“我打死你这个贱种!”
那是记忆里娘亲第一次发火,娘亲挺身拦在她面前,冷冷道:“你别忘了,她也是你的种!如果不是我们亡国,你在我们眼里也是贱民!”
在冰雪一般冷情的娘亲面前,爹爹似乎永远低人一等,总一副陪着小心的模样,不过爹爹这次却没有退缩,暴跳如雷道:“你教得好!你难道要她以后出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亡国奴!你们乌余已经亡国了,不要在我面前摆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老子看着恶心!如果没有我,你们还不知在哪个窑子里被千人骑万人枕,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娘亲似幡然醒悟,连连后退几步,瘫软般坐在椅上,突然大笑连连,笑得满脸水光,爹爹自知失言,脸色颇有些尴尬,转头将她拎到面前,重重敲着她的头道:“记住,乌余的亡国之音唱不得,你是我云宰相的千金,不是乌余的亡国奴!”
她只觉眼前星星亮晶晶一片,除了拼命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爹爹看了看娘亲,欲言又止,扔了她怒气冲冲而去,刚走到院子门口又折回,一把拉住她,也不敢去看娘亲,恨恨道:“我把孩子带走,不能让你把她教坏了!”
娘亲霍地起身,径直走入房间,留下余音袅袅,“那晚上你来跟我收尸吧!”
爹爹呆呆看着娘亲的背影,手上不知不觉用了狠劲,抓得她手臂钻心地疼,她咬着唇不敢哭出声来。
良久,爹爹终于回过神来,垂下头看了她一眼,双目如要喷出火来,揪着她的发喝道:“你哭啊,怎么不哭出来,女娃不都是哭哭啼啼的,你连哭都不会吗!”
她哪里承受得住,瘪瘪嘴巴想哭,爹爹已经不耐烦了,一巴掌将她打飞,对着房间大吼:“反正是个没用的女娃,随便你怎么教,以后我就当没这个女儿!”
她很想反驳爹爹,她不是没用的女娃,已经读了许多书,还会画栩栩如生的花草树木。
她还想哀求,如果唱歌不好,她可以不唱,可是不要放弃她……
爹爹死死盯着她血淋淋的嘴巴,始终没有听到期待的声音,长叹一声,肩膀顿时垮了下来,拖曳着脚步来到院子门口,一字一顿道:“清漪,你难道还是不肯相信,我对你确是真心,是一心为你们好。”
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从屋子里飘出来,“这种残忍的真心我林清漪无福消受,请云宰相留给别人吧!”
“你竟然说我残忍!”爹爹双目一片赤红,仰天大笑,“你以为把自己关起来,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亡国后乌余人的悲惨下场,我对你一见钟情,护你敬你爱你,十年来丝毫未变,到头来只落个残忍二字,清漪,你算对得起我!”
她被爹爹的疯狂惊得目瞪口呆,只听娘亲用颤抖的声音幽幽道:“云尚,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我有今天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你牺牲无辜的乌余人换取今天的地位,终有一天会得到报应!我活到今日,一是为了仙儿,二就是为了等着看你的结局!”
“好,你等着,我会让你得偿所愿!”爹爹不怒反笑,“不过,以后不要让我看见这个没用的女娃!”
她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脆生生道:“爹爹,我不是没用的女娃!”她抹了抹脸上的液体,想让爹爹看清楚自己认真坚定的表情,或者多看一眼与娘亲相似的面容。
爹爹停下脚步,微微转身斜她一眼,抬高声调,“看好你的仙儿,我的手段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那一天正是她九岁生日,她得到了一生最难堪的生日礼物,比以往的漠视更难堪的礼物。
爹爹匆匆而去,两个多月后又匆匆而来,一进门就红着双眼四处寻找娘亲,小院能有多大,他很快就在小菜园里发现那忙碌的身影,疯狂地冲上去抱住她,不顾她的踢打,将她打横抱回房间。
她想上前帮娘亲,看到爹爹的脸,她浑身一震,倚着木柱停住脚步,那憔悴的面容上,两道泪痕如此分明,让人触目惊心。
她第一次懂得,感情的煎熬,要比所有伤害的叠加还要痛,从此,她对爱里挣扎的人们都有着深深的怜悯。
对那莫测的情感,她宁可远离,不敢触及。
与对待娘亲的态度不同,爹爹本就对她不甚热心,从此更是视她为无物,连一句招呼的话都不肯说,娘亲不忍见她伤心,干脆做了坏人,将她关进侧屋,自此,她听了多年爹爹略显沙哑的絮絮低语,却再未与他相见。
这样奇特的关系,连她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哪个爹爹会把自己的骨肉当成仇敌,哪个妻子会对夫君怒目相向,到死都不肯给好脸色,哪个男子能忍受爱人多年的冷漠,当爱人先自己而去,竟丧失生念,斗志皆无。
多年后,一个月明星稀的日子,她在太平山里迷路,饿得实在走不动,于是躺在悬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听天由命,脑中一片空白,却终于想通了所有的事情,不禁哑然失笑。
她的存在,原来只是个错误!
桥头的垂柳随风而起,拂在脸上柔柔地疼,她把一片细长的叶子攥进手心,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丝真实的触感,只是,指甲掐入掌心的痛提醒了她,这一次,真的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