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记得前两年懒神仙在王府中的模样,无论何时何地,那人都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态,斜倚阑干或者歪在卧榻上,衣裳半掩,胸前一片雪白和红莓若隐若现,而且总是似笑非笑,眼角唇角高高飞起,一个眼风扫过,竟能让人整个身体都酥酥麻麻,半天回不过神来。
出乎他的意料,安王爷竟然收敛怒容,专心致志察看旁边小炉上的酒,待酒煮好端来,他给太子和自己斟满,状若无意道:“太子,你说明天会不会下雪?”
太子茫然道:“不会吧,天气不是挺好吗?”
“那就好,砍头就是要好天气,血从颈子里喷出来那会,只要有阳光,那血的颜色鲜艳无比,煞是好看!”安王爷凝视着窗外的梅花,目光冰冷。
孟拿冷得浑身颤抖,软软跌坐在地。
晴空万里,果然是好天气。
午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刑场走去,中间的囚车上是一个巨人般的大汉,身上血迹斑斑,怒发冲天,粗黑的髯须几乎遮蔽了整张脸,那铜铃大的眼睛精光四射。
一出监牢,他如置身事外,目光在人群中四处搜索,见到熟悉的学生和夫子就咧嘴笑笑,那悠然的神情,仿佛不是去砍头,而是专门探亲访友。
悬空书院的学生和夫子跟了一路,嚎啕不止,有的竟当场昏厥。
刑场上的雪已扫尽,高高的监斩台上停着一顶八抬大轿,轿子正对着刑台,轿前垂着一副青色帘子,风过,掀起帘子一角,露出一幅缎面锦袍,纹饰无比贵气,轿中人的身份扑朔成谜。
因为犯人十分重要,安王爷亲自监斩,带领大队兵马先一步而来,在刑场周围重重设防,所有百姓都不得入内,更有甚者,监斩台下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御林军,把监斩台围得铁桶一般。
囚车怪异的辘轳声由远及近而来,轿子里的人目光停在刑场入口,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唯一的箭,便是心头如火的热情。
心有灵犀般,孟劳第一眼就看到监斩台上的轿子,心头激动莫名,顽皮地冲那方挤挤眼睛,张大了嘴巴无声地笑。等兵士把他从囚车里拉出来,他高高扬了扬锁住的双手,笑得髯须乱舞,发飞张扬。
就这样,隔着一层帘幕,两人无声地交流,安王爷收在眼底,火苗直窜,负手站到轿前,这才发现外面根本看不到轿内的情形,无计可施,压低声音道:“多看两眼,这可是你们最后一面!”
“谢谢!”从轿子里传来一个温柔甜腻的声音,如春风吹过杨柳,如乳燕盼来母亲。
在太平山下的小小边城,就是这个声音,让疲累交加的安王爷精神一震,从一堆蓬头垢面的人群中找到这双细长美丽的眼睛。
因为他,枯燥的边关之旅有了特别的意义,也成了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声音就不复出现,是从他借酒装疯将他强压在身下,还是趁他上门相求报复他的反抗,命他脱光衣服跪在自己面前,表演将一支玉势塞进密穴里。
他折辱了才情绝世的懒神仙,却失去了一生唯一的知己。
是对?是错?
他只觉得阳光如针,刺得眼睛涩涩地疼,沉吟着开口,“阿懒,我喜欢你,难道你一点都没有感觉?”
轿中人沉默半晌,以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子安,孟拿愿以来生相报!”
安王爷心中一片茫然,对面,那状若野人的大汉还在呵呵傻笑,森森白牙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心头一阵火起,抓起令牌砸在地上,大喝道:“行刑!”
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举起,明晃晃的一片光,刺得人连血在脉管流动都能感到钝痛,孟拿看了最后一眼那憨憨的笑容,微笑着闭上眼睛。
孟劳目光始终未离开那轿子,笑着笑着,他心头一阵抽痛,惊天动地大吼一声,“快救阿懒!”
安王爷浑身一震,猛然醒悟过来,一脚踢开轿帘。
阳光仓皇地挤入,绑在椅上的孟拿仍以一贯的姿势斜靠着,眼睛紧闭,嘴角含笑。
一条长长的血痕,在脖子上突兀地绽放,鲜血开成奇异的花朵,惨烈。美丽。
汩汩的血,染红了手腕上的绳索,染红了安王爷和孟劳的眼睛。
刽子手的刀正落下,安王爷把牙一咬,袖中箭化作一尾银蛇窜出。
刀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的孟劳丝毫没有感觉到害怕,也没有重生后的喜悦,一双虎目胶着在轿中那人身上,一声一声凄厉地嘶吼,重复地吼着一个名字,“阿懒,阿懒……”
“速请太子进宫!”安王爷点下孟拿身上几处大穴,冷冷对墨虎下令。接着,他斜了跪在孟拿身边的巨人一眼,把郁闷之气强吞下去,咬牙切齿道:“人交给你,如果他死了,你也别想活命!”
孟劳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以无比轻柔的手势,将止血药粉均匀地撒在伤口,足足撒了一瓶罢手。包扎好伤口,他捉起孟拿的手,看着唯一的凶器——尖利的指甲,喉头滚动着奇怪的声音,把指甲送到嘴边,细细地啃。
安王爷为之气结,自己早已为阿懒点穴止血,何必他多此一举,早知道刚才就不从墨虎身上搜药出来,让他多了个机会邀宠。
看着孟劳一脸虔诚,安王爷目光渐渐变冷,暗暗苦笑,自己已做好决定,何必再计较跟这个蛮人计较。他转头看向台下站得劲松一般的御林军,大手一挥,沉声道:“跟本王进宫!”
说完,他飞身而起,跃下监斩台,疾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步,强忍着回头的冲动,仰望着蓝天,哑着嗓子道:“不要让本王再看见你们!”
还有一句话,他留在心底,一转身,便永生永世不会再提起。
“阿懒,你不要忘记你的话,来生,我会换一种方式和你相逢,定会好好待你!”
这一世,木已成舟。
静思宫里,皇上长跪在蒲团上,对湘妃的牌位絮絮低语:“朕对不住你,没把言儿教好,不过你放心,朕不会让他如此逍遥,你最爱这孩子,朕就让他一辈子陪你!”
从软禁在佛堂开始,玉言脸上就再无表情,自始至终盘坐在蒲团上俯案抄写经文,倦了就在屋檐下走上一圈,困了就缩在角落的卧榻上睡一会,皇上和宦官宫女出出进进,仿佛已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听到皇上的话,他握笔的手微微一顿,继续蘸墨抄经,对着经卷无意识地默念,“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宫外人声顿起,凌乱的脚步声匆匆逼近,皇上霍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屋檐下,对着那方大吼,“朕说过多少次,这里不准喧哗,你们到底有没有长耳朵,来人,给朕统统拿下!”
“皇兄,是我!”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带太子来跟你商量一件事!”
太子从他身后闪出,不敢面对他的怒火,怯生生地笑着,“儿臣参见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