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只说了一半,叶青鸿却蹙了眉道:“什麽冰花带血,如此不吉,此花名为‘将离’,乃是皇上赐名。”
说著,便命太监将方才叶荫深题写的诗句托给他看。
沈妙玄捧著金笺,将诗句略略扫过,未几便笑道:“二十年来藏深山,一朝将离显情真。此为临别遗诗,如何像是一国之君所做?大人莫要诓我。”
此言一出,叶青鸿脸色丕变,而一旁的德王更是惊得满额冷汗,咂舌道:“道长这话未免太过!恁得如此放肆大胆!”
沈妙玄但笑不语,只将目光依旧投诸丹墀之上。
宁、德二王这才注意到皇上面带笑容。
叶荫深暗自称奇。
自他即位五年,实权一直掌握在生母姜太後与母舅姜聿手中。为求自保,叶荫深唯有将抱负隐藏在诗词风月之下;三日後的同光元服,他以此向过去告别,尽力去做一个适格的君王。
然而此事,连最为亲近的宁王都未必理解,如今却被这个游方道士一语道破,恐怕便是缘分了。
这样想著,他便挥手让叶青鸿冷静,亲自走下丹墀,趋前问道:“道长所言深得我心,不知可否为朕做些占卜?”
沈妙玄亦慨言:“相逢即是有缘,贫道今日便为皇上言无不尽。”
叶荫深大喜,便先求道:“那便先请为朕一卜国运。”
沈妙玄道:“不知皇上以何物相卜。”
叶荫深略一思忖,旋即解下腰间玉佩,托在纸笺上命太监送到轮椅前。
这乃是一块罕有的白底红翡,红处透雕成数朵芍药花形,最上一抹红珠,被巧妙地雕成了烘云托日。
沈妙玄细细端详了一阵子,忽道:“有了。”
说著便指玉佩上的花朵道:“玉上花无叶,乃是王字。王托於方纸笺内,恰如入了城桓,又是国字。国中之王为花,花王伴日为旺,便是指国中若得一花为王,必主旺盛。”
众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吉兆,却听德王呆头呆脑地嘟囔道:“皇兄不就是芍药花神降生麽?花皇在此,又要弄个花王来做甚……”
他话未说完,叶青鸿立刻变了脸色,出奇严厉地瞪视道:“这是白底红玉,按道长推算,白玉上有花无叶,本就是一个皇字。又何来王皇之分?”
沈妙玄听他所言,但笑无语。
“无妨。天机或许需得时日才能参透。”叶荫深并不为忤,忽又露齿一笑道:“接下来朕想要问姻缘。”
此处字因该是古字口中王,通国,系统无法显示,特别说明。
此言一出,御书房里余下几人怔了怔,想著皇帝何必问姻缘。而叶荫深不待沈妙玄应答,便主动点了点金花笺上的那个“青”字。
沈妙玄觑眼看了那字,却幽幽一叹:“青之一字,其上三横遭截,正是坤之卦像。《九家》说“蛊”云:坤地有水。而月在水下,其意也不必贫道多说了。”
水中月,镜中花。叶荫深岂会不懂这层含义?便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立时失却了笑意。
谁知沈妙玄非但没有察言观色,更进一步放了狠话道:“皇上日干为甲木,见不得未支,然则今年辛未,便是入了墓库,乃大凶之兆。以皇上之命格,实恐难过加冠之年,除非更名易信,方能……”
他余音未了,书房里便净是一片吸气之声。德王苦叹自己竟领了个灾星进门;而叶青鸿则更是满脸愠色,勃然怒道:“大胆妖道,竟敢出言不逊、咒我大燕帝王!怕不是那正国的奸隙!来人,拖出午门凌迟!”
那沈妙玄被定了死罪,却从容自若,不避不闪。说话间御前侍卫已来领命;这时叶荫深却挥手道:“不必动武,只把人撵出宫便是了。”
“可是皇上!”叶青鸿却犹不解恨似的,几步走到他身旁,“妖道辱君,君王豁达能容,为臣者却不能忍!”
叶荫深看了他一眼,柔声道:“子平之术,本不能尽信。若事假,宁王便不必与他计较;若事真,杀他也无用。而朕却佩服他有此胆魄。罢了,且放道长回去吧。”
皇上与王爷意见相左,这在从前是绝无仅有的。侍卫面面相觑,却不知该以何者为尊。此时叶青鸿又暗中使了一个眼色,侍卫们才算是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连抬带拽地将沈妙玄并轮椅一起捆出殿去。
事情一了,德王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哀道:“皇兄请赐臣弟死罪,臣弟真不知那妖道竟会口出狂言。若是臣弟知道,早在宫外将此人大卸八块,怎麽敢弄进宫来污了皇兄的耳朵……”
叶荫深心知这位幼弟心思单纯,只知玩乐,绝无什麽深重的计谋。也就软语劝慰道:“你是朕胞弟。朕怎麽会迁怒於你?时辰不早了,你去太後那里请安罢。”
德王点点头,揩干眼泪出门往端宁宫去了,唯余宁王依旧立在墀下。
叶荫深此时已有些乏了,因说道:“若无要事,宁王便也跪安罢。”
然而叶青鸿并没有退下,反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太监,命他出了书房回避。自己则一撩下摆,两步跨上丹墀,靠近了叶荫深身边,低语道:“皇上所问姻缘那一卦,可是已有了中意之人?”
叶荫深立刻飞红面颊,情不自禁地将身子别转了,又叹道:“朕整日出入深宫,太後又不准朕纳妃,连宫女都是先帝时留下的。你叫朕中意与谁?”
“无人在心,这才叫做水中之月吧。”叶青鸿自打圆场,又嘱咐道:“若皇上有了属意之人,不妨告诉臣,臣定当牵线搭桥,在所不辞。”
叶荫深怆然笑道:“如何?若朕想要的是那九天玄女,宁王能替朕请下凡来?”
叶青鸿定定地直视进他的眼眸里,一字一顿道:“只要皇上的一句话。”
叶荫深闻言,胸中又是一悸。隐约又有什麽唐突的念头涌出,却被一点理智死死地钳住了。因此直到最後,他含在口里的那“一句话”,却始终是未能吐露。
而书房外的天色,也在不知觉中暗了。
自那一次御书房的闹剧之後,大若山道士沈妙玄的下落,叶荫深便一次都没有过问。因他明白叶青鸿比自己更懂得处理这些事;何况今年的同光节又近在眼前了。
三日後。
同光节自叶荫深登基已有了五次,却未有哪次能与今日相比。
上水一刻,寝殿里掌起明灯,已斋戒三日的叶荫深以椒兰洗漱,又由太监将满头乌发用明黄丝绦束了,垂在身後。
辰正起了初鼓,外皇城里中轴上三重门间旌旗招展,鼓乐齐鸣。京内三至从六品的官吏身穿朝服肃立在御道两侧。
这时天上开始落下细雨。
二鼓一过,六马玉辂绕了个圈,隐隐停在御道南端。直柄云藻华盖下,叶荫深身著九龙踏云明黄秀缎龙衮,行在仪仗前列。此刻他所迈的每一步、每个举动都按律例所定。从最南端的朱雀门一路行至紫桓殿前,须得整整三百六十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