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的指挥下,公司内也在扫除,一堆堆报纸、海报和装著中古磁带的箱子被源源不断地清理出去。地板被拖得清洁溜溜,几乎可以照出人影。
这是连过年都不会有的稀罕场景。
郎斐苦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了什麽。
所幸属於他的那张办公桌依旧是老样子,默默立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郎斐走过去,放下包,忽然觉得耳边的热闹其实距离自己很遥远。
过去的十年、或许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他一直秉持著这种“默然”的生存态度,如同一株安静的植物。
清扫完成後,绿植开始入场,随後办公室内也开始悬挂起了彩带。就在郎斐觉得如此布置是否有些过火的时候,有人喊他去吃饭。
以三春的规模,当然不可能提供员工午餐。通常,郎斐总会带一份可用微波炉加热的饭菜。但今天毕竟有些特殊。
中午郭叔请客,请几个老员工在对面的小饭馆里吃三春的“散夥饭”。
如果要在“聚”和“散”之间做一个选择,郎斐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散”。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古怪,而正是因为,越是美好的聚会,带来的散场就越是感伤。
饭桌上,郭叔终於拿下了那顶葡萄色的画家帽,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而且稀疏得完全可以看清楚发亮的脑门。杯中酒已经满上,他拿起,手左左右右地有些摇晃。
“为了三春。”他只说了一句。
席间静悄悄的,似乎可以听见有人哽咽的声音。
郎斐讨厌眼泪,於是他让自己分神,去想一想心爱的宝贝郎笑,可翻来覆去却只记得小狼在办公室和郭叔的孙子一起玩的画面。
这时候终於有人出来化解:“郭叔退休,颐养天年,那也是好事一桩。用不用这麽悲伤啊?来,喝酒!”
干了这杯酒,开席之後气氛算是缓和一些。酒过三巡,众人开始回想这些年来发生在三春的事,一个一个发表感慨。他们都是与郭叔非常熟悉的人了,说话也并不避讳。
终於轮到郎斐,有人说道:
“你还年轻,本来也不可能在三春呆一辈子。这次一定能在俪天出头。”
郎斐笑了笑:“我只要能够安安稳稳地把小狼崽带大就行了,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哪儿一样了?”有人借著酒兴大声反驳,“养大一个孩子需要多少开销,别说你一个人了,我和我老婆两个都吃不消呢。”
另一人接著凑过来献策:“凭你的才能,进了俪天还可以继续向上爬,它家可是什麽……综合、跨国、还是什麽五百强大公司,养活一两个小孩肯定不成问题。”
郎斐依旧只是笑笑,顺便为那个人又倒了一杯酒。
下午两点,是俪天集团前来接收三春文化的时间。在此之前,轰轰烈烈的大扫除也终於结束。走进“焕然一新”的办公室,郎斐恍然置身於一个盛大的生日party现场。
下午一点五十分,楼下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声音。紧接著,几乎所有人都围拢到了窗口。
基调为黑色的车队沿著由薄雪勾勒出的街道,缓缓驶来,并且停稳在了“九龙城寨”前面。
郭叔和几位三春的元老早已在楼下大厅,最激动的员工也已匆忙赶去。稍稍矜持一些也的自发聚拢在电梯口。郎斐以腿脚不便为由依旧坐镇於办公室的角落,有人在他的桌上放了一大捧玫瑰花作为装饰,真是讽刺。
大约十分锺後,电梯口传来了清晰的提示音。
外面的人群顿时短暂地骚动了起来,但很快又变得相对安静。郎斐随即听见了郭叔的声音。
“这边请。”
这之後,像是有个人对他作出了礼节性的回应,但那声音实在太过低沈,并没能完整传入办公室内郎斐的耳朵。
但郎斐还是打了一个冷战。
谈将臣。
俪天是这座城市的记忆。
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谈家祖上开办的第一家布庄。当那些满头犀翠的太太小姐为了一块“洋布”明争暗斗时,没有人能够想到,这座布庄的主人,能够走得那麽远。
从丝绸织锦到成衣制造,再借助时装领域涉足演艺娱乐。百年间,随著谈家人在东西半球间的游历,俪天也完成了独属於它的“华丽转身”。
时至今日,谈家已进入百年中的第六代,长子谈将臣正在从父亲手中接管所有家族事务。
收购三春只不过是所有业务中的一小块,小到近乎於“施舍”的程度;却是俪天重回这座城市的第一步。
说是情结也好,迷信也罢,总之,谈将臣来了,并且就在门外。
明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但真正面对时,郎斐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但不容迟疑,郭叔已经进了门;走在他右侧的高大男人,一身得体的烟灰色西装,微卷的头发整齐地梳向後方。
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正是以成熟魅力捕获异性的年龄,嘴角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更增添了一抹要命的性感。可以肯定,就算他不亮明自己的身份,看在这张脸和与之相匹的身材的份儿上,依旧会有很多男男女女会投怀送报,主动跳上他的床。
可是这些人注定是“血本无归”的,稚嫩些的甚至还会赔上不少泪水与感情。因为很少人知道,这个男人──谈将臣的血液和骨髓都是冰冷的。
紧随其後的是俪天此次派出的接收方,也是一应的西装革履,剪裁得体,连皮鞋也擦得!亮。随著他们的进入,前往迎接、以及看热闹的人也开始回流。虽然现场没有分野,但新旧两群人却犹如太极的黑白两鱼,泾渭分明。
不大的办公室立刻显得有些拥挤,各种品牌的香水混杂,浓热得令人窒息。抚摸著酸痛的膝盖,郎斐没有从座位上起身,即便站起来,也未必能够透过重重的人墙,看见前方发生的情况。
但是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
在低语了几句之後,郭叔居然领著谈将臣往这边走来。郎斐开始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们是要拜“梨园祖师”。
那是一个悬挂在他座位右侧墙壁上的红色神龛,供奉著从前曲艺者的保护神。这位据说原型是唐明皇李隆基的神只,一身明黄戏装,威武而诡异。
由於左右都是办公桌,通路狭窄,所以左右随行的人此刻都自觉站到了谈将臣和郭叔的後方。而方才还隐藏在角落里、毫不起眼的郎斐,一下子成了唯一突兀的存在。
首先是郭叔向这边看了一眼,令郎斐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偷懒被老师捉住的小学生。但他还没来得及走出这种情绪,桌上那一大捧热烈的红玫瑰就吸引了谈将臣的注意。
当这个衣著光鲜的男人用余光看向这边时,世界仿佛静止了。郎斐看著他的目光在玫瑰上一晃而过,随即与自己的视线相触,似乎怔了怔,却又迅速滑向别处、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