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尚未及笄。明明是个如此漂亮的女儿家,却毫无怨言地接受了世上最艰难的三门绝学,从被毒液腐蚀得体无完肤到历经高烧数月长出啸冰刺,她竟是连痛吟都没有一声。这样的孩子,让人怎么忍心说出那个命定与她纠缠不清的名字:“是翎绮沂。”只听扑通一声,老鬼连拦都来不及,凌绝袖已将头重重磕上玄武之石砌成的地面,力道之大,足以让老鬼知道她的颅骨正在裂开。“你这是干什么!”老鬼忙伸手要将她扶起,谁知她在磕头时用的地力之功尚有维持,身躯像是长了根似的植在地上。“求师父用徒儿的血再卜一卦。”凌绝袖说得云淡风轻,声线未有少变:“若这最后一卦还是如此,那徒儿自当顺天意而行。”四十九卦求得同样结果实在已是难得一见的奇卦了,但她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那最后的正金龙竟在翎绮沂身上,而得到那条龙的唯一办法就是“取心,以祭天”。老天真是无情啊。凌绝袖抹掉额前滴落的鲜血,失神地笑了起来——所有开国君王走过的路,她竟也要走一遭——弑王族。凡翎姓之人,必要杀尽,因为这最后一条真龙,只在最后一个被杀的王族身上。她求老鬼卜的,正是这最后一个死去的王族会是谁人。而用腰血算出的血卦,在所有算法中最为灵验,自古便没有出过错卦。倘若天下第一卦师的四十九卦与这血卦都算出同样的结果,她……只能认命。--入夜时分,翎绮沂放下手中书卷,凝神听了听屋外渐近的脚步声。还是那么准时呢。四更起身,掌灯时分回房。将盘香添进紫金炉,翎绮沂轻轻盖好炉盖。从廊口到房门,凌绝袖要走二十九步,这是第二十一步了。翎绮沂默默数着那些脚步,心中却有些不知名的担忧。随着脚步声的接近,翎绮沂的心被纠得越来越紧。第三十二步。房门被打开的同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嗓子:“绝袖,出了什么事?”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傻,毕竟在别人推门的时候说这样没来由的话决不是她翎绮沂该做的,可今时不同往日,那些脚步太过踌躇,任凭哪步踩着的都是心事。“你的额头?!”翎绮沂急急跑到凌绝袖面前,一把扶住眼前虚弱的人。她的半边衣裳上都沾了血,似不止额头受伤而已。难怪今天院子里如此安静,原是这沾了毒血的人早早的遣散了家仆。“耍刀的时候刀刃断了,”凌绝袖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被收拾起来的心情让她被染红的笑容里充满不自知的惨淡:“不妨事的,喝些酒镇住痛,睡一觉就好了。”失血过多已经使她周身麻木,皮肤上像是紧紧蛰着无数只蚂蚁,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掩过思绪里根深蒂固的痛。“莫儿!取白柴酒来!”没有伤药比烈酒更能止痛,翎绮沂知道,但酒能行血,此时只有白柴这种能够帮助凝血的药材方能令眼前已然痛得颔首屏息的她放开环抱着身体的双臂。“你先躺下,让我看看你的伤。”肯定不是刃伤,普通铁器碰见她的血便会熔化,根本不可能将她伤得那么重,虽明知这样,但在用极尽轻慢的动作解开凌绝袖的衣裳后,翎绮沂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蜡黄的腹侧皮肤上分明是个被掏空的血洞,皑皑白骨从其中显露出来,她甚至能看见里面被烧焦的肌理。烙铁?不可能,烙铁亦是铁器。炭火?也不会,炭火没有如此硬度。……若找不出这伤的原因,根本无法医治。碎石?碎石无火,不可能出现燎伤……翎绮沂豆大的汗滴从脸颊边滴落。碎魂枪!难道是碎魂枪?!它是唯一能够伤到她的兵器!她在练功房中见过它,虽从未见凌绝袖用过。麻利地封起凌绝袖的几处大穴,翎绮沂抓住凌绝袖的左手尾指就往那伤处刺去,直让啸冰刺将毒素尽数渗入撕裂的肌理才放松力道。“郡主,酒在门外。”洛莫放下酒坛便飞身上了瓦檐,再不靠近房门一步。看凌绝袖皱紧的眉头终于松开,翎绮沂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她想问缘由,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下去。“酒。”碗沿挨到凌绝袖唇内。“嗯……”凌绝袖冥着眼应了声,张启齿关让口中填满酒液,但一转眼便又被口腔中□的肌肉逼出来。痛得连下咽都无法做到吗?那只能等着痛累了……热泪混着汗水再次淌落,翎绮沂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转过头去面对那升腾着薄烟的香炉。凌绝袖,你除了会伤害自己,还会些什么?--“郡主,皇上正派了人来请郡马爷进宫议事。”“父王呢?绝袖有伤在身,不便进宫。”翎绮沂冷冷瞥了一眼单膝跪地的洛莫又将目光转回正突突冒着热气的药锅。“王爷昨夜已进宫。”“你知道是什么事吧?凭着你跟紫使的关系。”这就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平日里凌绝袖那差职闲得都快长出毛来,偏这节骨眼上议事。虽说她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但此时还是不能放她出门的,即使知道有五使在宫中。“鞑犀国进犯,北方告急,需要调用界凌院在蒙郡的兵力。”洛莫与紫使是名副其实的发小,二人均由东海神尼传艺,习练相同的净杀术,只不过后来洛莫跟从翎绮沂下山,而紫使接任了其父的职位为界凌院效力。当然,这层关系不为外人所知。“郡王在蒙郡也有驻军,为何不用?”被炉火熏个正着,翎绮沂忍不住急咳了两声。“皇上实是想让郡马爷出征。”听得这话,翎绮沂猛地一惊,手中扇着炉火的蒲扇不留神便扫在药锅上,顿时药液滴落炭火引出的呲啦声响遍偏室。出征?凌绝袖是文官,由她出征本就不合常理,再则,需要动用到界凌院的兵力,足见朝廷现今已岌岌可危。久待界凌院这世外桃源,果然不同以往在王府那般稍有情况便得闻风而动。就当翎绮沂正盘算着如何将这风云掩盖过去时,偏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而洛莫也早已不知去向。“沂儿,怎么了?”凌绝袖跨步进来,身上只披着雪狐毛薄裘,手中还抓着本书:“我刚还当你在与人议事所以没好过来看你,谁知你竟是在与这药锅说话。”她话中带笑,眼里却一派阴森,长长的睫毛上不知为何沾了些水气,更叫人摸不着她的真心性。端起药锅推开矮凳,翎绮沂暗吸了口气缓缓走到凌绝袖身前:“都听见了?”如果她在书房,那想听不见都难,可谁也没想到她怎么会好兴致地跑去看书。也罢,反正没打算瞒她什么。“我只想不到你早已知晓五使的事。”凌绝袖动作轻柔地抚掉翎绮沂额前沾汗的刘海,进而慢慢俯身,将翎绮沂搂在怀里,淡淡问道:“为什么不说?”“此乃界凌院护卫房的规矩,妾身不觉得自己有开口质问的余地,况五使自开朝就在宫中立命,并无不妥。”虽然被凌绝袖搂在怀中,但她仍觉得身边满是寒气,到底这寒气是凌绝袖天生所致还是她的话中带出,翎绮沂已无心考究,只知今夜这事可大可小,并非能敷衍了事的。“还有别人知道么?”“除了莫儿,再无他人知晓。”搂着翎绮沂的怀抱放松了些,凌绝袖舒服地在那香软的肩窝里吸了口气:“你身为郡主,难道就不怕我界凌院谋朝篡位?”翎绮沂只觉浑身寒毛都立起来,脑子里顿时一团乱麻——此话出口已是大逆不道,论罪当斩,可界凌院是众人皆知的地下王朝,想谋反,那也算天经地义。“我自嫁入界凌院,便是界凌院的人。”这怀抱从几时起开始令自己眷顾的,她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这样的温情有如昙花一现,叫她怎不难忘。缓缓由背后解了凌绝袖的衣带,将她手中的书丢在一边,翎绮沂抬头望向凌绝袖一双清冽的眸子:“你若当真雄心至此,我也当真信了你会夺权篡位,而我也愿为此背弃忠君之心,只求你一个周全。”她腰上缠的染血白纱裹住的究竟是些什么?为何夜夜哭醒却不愿有只字片语的透露,既然连谋朝篡位之事都能这样轻易出口。那些泪总能打湿枕头,但始终听不见泣声,都是无声泪。最悲戚的眼泪是无法说出口的痛苦凝结成的,或许是连流泪的人自身也无法明白的悲伤。难以成言的,无法忘却的,只有生是死,死方是生。所以才这样的吧?宁愿糊涂着,让这朝中众臣天下世人只当她摆设一样的存在。那些冰峰般的表情是本意吗?若可以,谁愿意。扶在翎绮沂腰上的手,有些颤抖,淡棕色长发在奕奕烛火中飘动,凌绝袖的面容不知何时已变得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