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当然不让说。老板有史以来头一次这么无私地默默奉献,又怎么能说呢?得像雷锋一样,做好事不留名,都写到日记里才好。“下午四点再发一个车队,帐篷在前,药品押后。从今天开始,每天都按今天这样的点走两批货。告诉下面,谁问都别说。”九点,林森柏一到办公室就冲源通后勤部长交代,“你布置这些事情的时候也要谨慎一些,把铭牌摘了,不要露出源通的痕迹。四十八小时之内要被人知道货是源通捐的,我唯你是问。”后勤部长第一次觉得林森柏的形象竟是如此这般的高大威猛,钦佩之下,连连点头,转身又光荣而紧张地筹备下一批救援物资去了。待他离开,门板扣紧,林森柏慢慢阖起双眼,僵硬地扯起一侧嘴角,沉稳呼吸之间,面上本是平和的表情渐渐转为森森阴戾——这绝非一位慈善家应有的样子,不过,刚好,她从来对慈善不感兴趣——中国的富豪,特别是近代的富豪,大抵缺乏仁慈的心。能仁慈了的,大多不富。因为中国近代富豪大多史白手起家,属于被打压出来的逆境枭雄之流。在他们的事业成长阶段,机遇永远存在,却几乎没受过什么扶持优待,好容易搞活经济一下,就要感谢这个tv那个tv了。提及回馈社会,他们想到的首先是创业当初遭受的冷遇白眼,那才是他们对社会的感性认识。林森柏与师烨裳张蕴兮郝君裔这些二世祖三世祖不同,她是正儿八经的富一代,就连后来成为官二代都要她自己来努力。世家贵族以闲暇和庇护为前提培养出的善良人性与平和心境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她没那个接受基督耶稣熏陶的命,终日要以一介草根的身份腆着脸游走于政商高门,个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反倒是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主义和尼采的精英主义更契合她的心境。“连运十天也不过两千多万比挨个搞公关还值。”她交缠十指置于鼻前。看起来多么虔诚,但与祈祷无关,她是在向自己报账——苏喻卿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喂,好容易做好事不留名一次,你也不用这样就心疼得要疯吧?”苏喻卿将一叠文件夹撒到她面前,在她对面坐下,“你尽量先忍着别疯啊,这儿可有一堆坏消息呢。”待她逐个翻开文件夹,苏喻卿便从旁解释道:“田桓的账户来往很干净,就像特意为了应付审查似的规范漂亮。他太太的账户也一样。我查了一部分可能的相关现金人头户,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还查到另一件事——我的一个同学在纵优住b城子公司工作,前台主管,手下就两个兵,没多大本事,但据她说,她有大半年没见到纵优的老板了。往年她老板隔几周就要调戏她一次,近来没照面,她倒高兴得不得了。”林森柏将文件粗粗阅览一边后,戴上她那副像绝老花镜的无框眼镜,一面飞快地将文件分类整理,一面用红色铅笔圈圈画画,“有些往来,数额上没问题,时间点上有问题。我把日期勾出来,你回去看看数额相加后能不能对上。等于或小于都可以。他们可能用了延时分散的转移手段。这要是单页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只能用扫的。田桓想顶掉齐东山去坐建委副主任的位置,手里不可能干净。否则他根本疏通不来。不过收钱的一定不是他和他太太。”话到这里,她淡淡地哼了一声,“听他儿子说,他太太家有一帮穷亲戚。人头那么多,入项再小都很正常。这个农民的户头几万,那个个体小贩的户头十几万,你以为是正常来往,可他们出出进进的,很快就把钱洗没影儿了。下次注意看这些人的收支频率。比如说这个,”林森柏丢出一个文件夹,“哪个在镇上卖衣服的个体户会两三天就进一次货?”苏喻卿跟她相处久了,早已不再对她的种种神通表示怀疑或者惊讶。毕竟林森柏做事从无套路可究,逻辑思维又茁壮得见了鬼,于是她让干啥就干啥呗,反正自己只是个打工的——拾起那个文件夹,苏喻卿也看出了点儿端倪,不过这些都可以回家慢慢研究,她现在想问的是个追本溯源的事儿,“话说,田桓要顶齐东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恩于他,搞掉你他有什么更大的好处吗?”林森柏摘下眼镜,揉揉眼睛,起身去往吧台,“我通过齐东山把他弄上位,难道我会帮他顶掉齐东山?哼,我还指望齐东山升到省厅里去呢,帮他我脑袋就是被驴踢了的。”苏喻卿闻言了然,又问这事儿跟吴光耀有什么关系。林森柏戳开一瓶牛奶,咕嘟嘟灌了几口,“市里建设这块的调动,必须经吴光耀手,吴光耀的意见很重要。对田桓来说,吴光耀和齐东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官官相护的道理他比谁都清楚,光动齐东山,吴光耀会反弹,到时死的就是他田桓。”“那按你这么说,田桓这还是冒了挺大风险的?万一吴光耀顶上还有人呢?”苏喻卿愈发困惑。林森柏坐回办公桌前,摸起一个遥控器,按下去,办公室里很快扬起一支节奏明快的tango舞曲,眉间一展,她抿着嘴角瞪眼瞧向苏喻卿,“所以他一定是省里有人才敢干这码事啊。要是下级踢上级这么容易,世界不就乱套了?官场的定律就像跳tango,没有上面那些悠扬的高音当主旋律,下面,任你低音怎么铺垫节奏都不外是弹棉花,必须和鸣才能成事。查纵优这条线就是为了找出他上面是谁。田桓若是光贪图财政支持,b城哪个地产商都肯给他,轮完一圈都轮不到纵优来出头。所以咱们现在来聊聊你同学说的那条桥,我最喜欢听猥琐男猥亵前台小姐的故事了。”她那个“所以”都不知从何而来,叫人一听就知道她是单纯八卦而已——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她要听八卦,苏喻卿个狗腿就给她讲八卦,不但要讲,还要讲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她老板姓史,好姓吧?这个史老板呢,大概五十几岁,一把年纪还像个花蝴蝶一样哪儿有美女往哪儿去。早先他最迷我同学,有事没事都要来b城转一圈,每次都找我同学的茬说她这干得不好那干得不好,叫进办公室就——”林森柏嗯嗯声地直点头,好像跟那老板多么有共同语言。可苏喻卿嘿嘿一笑,“至于我同学怎么躲避骚扰的就不说了,我已经把他的个人联系方式和住址弄到,”苏喻卿含笑从兜里摸出张纸条,递给林森柏,“你最想听,最想要的其实是这个吧?”“你这个转折真没水平。”林森柏撅着嘴结果纸条,“人家真的想听八卦嘛吊人家胃口说一半。恨你!”抄下纸条上的内容,林森柏又把它交还苏喻卿,“反正在田桓这件事上,我跟那坨东西利益冲突,肯定没什么可谈的,问他也不会说,就不用劳我老人家大驾去找他了。让安保那边想办法把他妻儿老小控制住,过几天有空时,我要在b城见到他,还要跟他吃顿饭,饭桌上我既不希望他屁滚尿流,也不希望他自认为有资格跟我平起平坐。”她天真地露齿一笑,很可耻地加了句,“一切适度就好。”这种事儿苏喻卿倒是没少办,但这一次她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明知道他上面有人还敢来硬的?不怕出事啊你。”林森柏闻言,闭着眼睛装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深邃道:“古训有云,打狗看主人。我不打狗,怎么看得见它的主人呢?”“有你这么理解的么!”苏喻卿要怒,但转念一想,她又发现原来林森柏说的不是笑话——局势已然这样,若能知道谁是纵优的“上头”,抓紧时间用糖衣炮弹直接与对方交涉,大概还有一线生机;如若不然,情况也只会维持在当前这样,坏也坏不到哪儿去,横直林森柏控制的不是“上头”的妻儿老小,“上头”没必要为了一条狗而至林森柏这个大流氓于死地,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流氓可以很傻很天真,也可以很黄很暴力。惹急了,流氓管你什么上头下头,照样会绑你妻儿老小。换言之,林森柏是在示威,以一个流氓的身份。转即,苏喻卿抱起桌上的文件夹,边往门口走,边哼哼,“明白了。敢情置之死地而后生得这么用啊”林森柏在她身后用力一拍桌子,“w!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应该从五月十三日凌晨三点上车,到五月十四日正午十二点下车,端竹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睡了几觉,也忘了到底转过多少辆车才终于来到定点区域,她只记得坐火车时火车飞快犹如狼撵,坐汽车时汽车缓慢犹如龟牵,浓墨般的单反玻璃贴膜遮住了大部分阳光,车厢里的人时常暗无天日地睡成一片,偶尔老师来讲些最新讯息,他们几人也是躺在床上半睁着眼睛干听——所有规定物品之外的东西都不允许携带,纸片笔记本之类的自然也要革除。她倒是个例外,可以带上伤药绷带备用夹板之类的东西,但这也很够她愁一会儿的。大师兄成天自告奋勇要替她换药。端竹自问没得厌男症,一同前往的五人三男两女,她并不见得对另外两位学长多么反感。唯有大师兄,大概是潜意识里留有“折臂之仇,败军之辱”之类印象,又或者是他殷勤太过反而令她生出了逆反心态,总之,端竹很不待见这位人高马大的仁兄,几乎都要生出鄙夷的情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