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蕴兮说:“只有一颗彩钻配我的宝贝,太孤单了,来年有了好的彩钻,再加一颗,两颗在一起,我才放心。”九七年,即将于次日度过二十岁生日的师烨裳,正伏在张蕴兮身上,用手一点点剥落她引以为傲的理智。无论多么习惯说长句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理清词语间的顺序,所以张蕴兮只能磕磕绊绊地说出上面那句没头没脑的话。“是谁说□的时候不要东想西想坏气氛的?嗯?”师烨裳“年轻”的时候,脾气比现在刁钻古怪得多,她可以不要什么狗屁生日礼物,但她不能忍受张蕴兮在□时想着钻石,而不是她。三年后,张蕴兮如愿以偿地在另一场拍卖会上高价入手一枚古董蓝钻戒指,当天,它被送入钻石切割基地,蓝钻脱离黄金抓爪,移镶到师烨裳的戒指上,毫无艺术感地与那颗黄钻并排放置。整个工艺过程仅耗资六万美元,但破坏掉的艺术价值高达百万。镶钻的工匠动手前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她们是否真的要废弃那个做工精良历史悠久的黄金戒托,张蕴兮毫不犹豫地点头,一个劲儿催促他快一点,因为她还要赶第二天的航班送师烨裳回校考试。一枚永远不可能为人称道的戒指,保有的只是相恋的两人间极尽默契的恶趣味。二十四岁前,师烨裳从来没想过要摘掉它,可如今,它只能静静地躺在华丽的盒子里,她甚至没有勇气再看它一眼。“这相片里的人,跟小顾长得很像。”汪妈妈捏着盒子的手有些抖。师烨裳知道再无隐瞒的余地,唯有默默移步汪妈妈面前,取过盒子,咔吧合起,重新放回自己的外套内兜里,在汪妈妈身边坐下,无关紧要地笑着说:“您若想知道她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汪妈妈嘴角扯出一线苦涩的弧度,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头,“认祖归宗也是汪顾应该做的,我们从收养她那天起,就已经预备了今天。”在福利院里,第一次见到小小的汪顾时,汪爸爸刚满二十六,汪妈妈将近二十五。两人结婚四年,膝下无子,原因是汪妈妈先天子宫畸形,无法孕育。之前保育员提供了厚厚一册备选婴儿及幼儿的资料相片,两人看得眼花缭乱,窝在家里认真地研究了四天三夜,还是拿不定主意,于是打算到福利院里亲自找找最有眼缘的那个孩子。福利院的幼儿部与婴儿部是分开的,处于福利院两头,以防幼儿喧哗打搅婴儿睡眠。汪爸爸与汪妈妈当时都在中学任教,本认为还是三岁以上的孩子好一些,毕竟不用喂奶哄觉换尿片了,但福利院里三岁以上的幼儿基本都会多少有些坏毛病,看过几个,两人觉得很失望,刚打算暂时回家,深入征求父母意见后再做决定,穿过廊道时突然听到一阵咯咯哒哒,像是母鸡下蛋般的笑声,两人不由收住脚步,好奇地往笑声来处瞧。笑着的婴儿正趴在窗边小床上,一个人握着只会叫的黄色橡皮鸭子玩得很开心——她捏捏,鸭子叫叫,鸭子叫叫,她笑笑。黄毛丫头个子很小,当时谁也没想到她会在短暂的青春期内蹿高到一米七。汪氏夫妻控制不住地往婴儿保育室里走,对年长的保育员说明来意,保育员很快拿来了黄毛丫头的资料:出生未足周便被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男人抱来,身上只穿着普通的婴儿装,从上到下没有一件能够在日后证明身份的信物,似乎是个来历相当干净,日后也不会引起纷争的孩子。汪妈妈走到婴儿床前,鞠下身子去看那个屁股朝天的小娃娃。小娃娃自顾玩着,没有理她,还在捏那只善心市民捐来的旧玩具鸭子。鸭子叫“叽”,她笑“嘎嘎”,叽叽,嘎嘎嘎…汪妈妈征得保育员的同意,轻手抱起她来,她毛毛的脑袋因为缺乏营养,还不能自主控制得很好,有些耷拉向后,可是一双猫爪子样的小手皮得要命,一下去摸汪妈妈的鼻子,一下又在汪妈妈面前显摆她的鸭子。保育员说这孩子很乖,很聪明,吃饭睡觉都不让人费心,哭得也少,就有一点不好,到手的东西会牢牢抓着,谁抢跟谁急。汪爸爸觉得这样的孩子不错,至少不会乱丢东西,于是想试试娃娃是不是真的像保育员说的那样,“谁抢跟谁急”。他朝娃娃伸出手去,指着她手上的鸭子,做了个“可不可以给我”的动作,没想到娃娃居然咯咯笑着真把鸭子给了他,气得保育员在一旁直骂“二五仔,正一冇良心”。人呐,就是一种喜欢专属,热爱特权的动物。保育员一骂,汪爸爸反倒开心了,边握着鸭子自己捏响逗娃娃笑,边对汪妈妈说:“乖女,真喺乖女嚟咖,你睇佢笑得几得意。”汪妈妈也很喜欢这个不哭不闹的小娃娃,抱着她就不愿放下,汪氏夫妻一直在保育室里待到福利院接访时间结束,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早已熟睡在汪妈妈肩头的娃娃,缠着快下班的保育员带他们去办领养手续。领养资格复查的几天里,汪氏夫妻除了最想见到小娃娃,就是想见前来寻访的福利调查员,小夫妻两个根本不管审查能不能通过便偏执地布了一张婴儿床,一辆婴儿车,还有许多比着小娃娃身型买的婴儿服,婴儿帽,婴儿袜子…调查员最后一次来访时告诉他们,他们的收养资质是符合要求的,但有一对同样符合收养条件的夫妇也在申请领养小娃娃,两对夫妻相中小娃娃的日期仅差一天,收养条件不分上下,一对拥有良好的教育环境,一对拥有坚实的经济基础,福利院必须提交仲裁。汪妈妈一听这消息立马哭了,汪爸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冲动之下,他一把揪住调查员的手,语无伦次地对她描述着这几天来他们夫妻二人雀跃期盼的心情,并表示无论生活多么艰苦,他们一定尽己所能保障孩子的生活环境。调查员走后,汪妈妈哭着埋怨汪爸爸不礼貌的行为,心里觉得收养的事恐怕会因为汪爸爸的一时冲动而告终,于是眼泪更凶,直哭了个天昏地暗。半个月后,审查结果下来了,当时电话还不发达,用的是快件挂号投递。汪爸爸从信箱里取出那个印有福利院标志的信封,手抖都不算了,大夏天里连牙齿也在打颤。当晚,两人端坐在饭桌前,汪爸爸让汪妈妈启封,汪妈妈又推回给汪爸爸,两人都害怕看到内里是不如意的消息。次日,两人双双请假,拿着婴儿车和小衣服就去了福利院,保育员把小娃娃交给他们之前,告诉他们那个被汪爸爸揪住抹鼻涕的调查员在仲裁处与顶头长官据理力争,火药味十足地大辩了一场,这才把抚养权夺取过来。一家三口回到居所,卧病在榻的汪爷爷看见小娃娃,亦是中意,对儿子儿媳妇说:“我给她取名汪顾,提醒你们做什么都要顾着她。”于是有了“汪顾”,这个从小揪着什么都不肯放开的黄毛丫头。顺带一提,那只黄色小鸭子在她离开时,本该归还福利院留以后用,但她死揪着不放,保育员只好送给她,直到现在,小鸭子还在她家浴缸边放着,虽然颜色早已褪得斑驳,但从外表看来,还算只鸭子。回迁内陆后,汪氏夫妇为了让汪顾尽快适应北方的生活气息,努力学习普通话,可学语言这种事情,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两人叽里呱啦跟着街坊四邻学了小半年,生硬的腔调还是不见起色,反观汪顾的爷爷奶奶倒是一口流利的中文,于是教汪顾说话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两个老人家身上。刚开始,汪顾不说话,光咧着嘴一劲儿冲老头儿老太太傻乐,害二老将将要笑出肺痨来。汪顾五岁时,有一天,趁大人不注意,自己揪着围栏蹬着树干拧着树枝便爬上了院子里的玉兰树。汪爷爷生前种下的玉兰树都是围着墙栽的,她一爬上树就往伸向院外的树枝一头去。当时临近入冬,北方的换季邪风那是一阵一阵的,她刚爬上树没几分钟,四下里突地狂风大作。玉兰树枝干细且密,风一刮整个树就像个疯婆子似地竖起满头糟发。汪顾个子小,手臂力气也大不到哪儿去,脚下站不稳,手上抓不牢,只能往墙头下面栽,所幸墙外的树底下站着个身手敏捷的叔叔,既没有被她砸死,也没让她摔死,一蹿身,把她接抱住,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大铁门口,送回给汪奶奶。那次过后,汪家人对这彪悍的小祖宗严加监护,勒令她不许爬树。可无奈祖宗就是祖宗,有聪明的祖宗才会有聪明的中华民族。不让爬树,那咱就爬点儿别的。爬墙可以吧?她没问,先爬。你说你爬就爬吧,偷偷摸摸爬上去了,看两眼没什么稀奇的赶紧下来不得了吗?人家个彪悍的还偏不。她爬上去,看看四下没人,可是来劲儿了,手脚并用站上墙头——她在上面来回溜达。这夜路走多了都未免要撞鬼呢,何况是墙上?毫无意外地,她又摔下来了,这回叔叔来晚,只捞着送她去医院。汪爸爸汪妈妈赶到医院时,叔叔已经离开了,祖宗脑袋肩膀总共缝了七针,小臂打石膏,一个冬天暖洋洋。汪家人不是傻子,他们隐约能猜到这个“叔叔”与汪顾生身父母有关系,当他再次把汪顾从街头小烂仔的拳头下解救出来,送回家时,他们千恩万谢并热情地请他进屋吃饭。“叔叔”很酷,比二五八万还难招,他说他只是个邻居,次次都是恰巧路过而已,说完扭头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