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林没睡好,早上起来迷迷糊糊的,因为有重要手术,他用冷水冲了头,然后使劲儿甩了甩头发,就暂且将困扰的事情放一放吧。毕竟自己凭空想,也想不出什么花活儿来。冷静地做完手术,父子平安。庄林安心地笑了——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即使很多人觉得怪,但每次看到相爱的两个男人有了爱的结晶,看到一个男人甘愿为爱人受生子之苦,看到他们幸福的笑容,庄林就觉得这也是他自己的幸福,自己帮了他们,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晚上回家准备给自己做顿丰盛的晚餐,一个人好好庆祝一下——他总是这样,被陈硕嘲笑自娱自乐也无所谓,只不过因为,他还没找到那个能与自己一起分享生活的人。从超市采购回来是七点多,刚出了电梯,他惊异地发现自家旁边那户一直在出租的房子居然有了主人,那个人站在门口,正拿着钥匙。那个背影,那身西装一切都太熟悉了,他甚至都有些恍惚,于是还没来得及细细考虑,嘴就先动了。“辛仲远”辛仲远似乎对这个声音很敏感,怔了一下才回过头,看看庄林拎着两个大购物袋站在电梯口,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就又转过身去开门。等到他进了门,庄林悻悻地耸耸肩,也回去了。可一想到从今以后他们就是邻居这个事实,他不知道是兴奋是窃喜,还是觉得得来全不费工夫,总之心里难以平静,可一时之间,又无法找到合适的搭讪理由。总不可能跑去说,辛先生我先关心关心你肚子里的宝宝吧……细水长流吧,来日方长嘛。庄林这么想着,哼着小曲把要菜放进盆里。门铃响的时候,他完全没想到站在门口的会是辛仲远,而辛仲远看着身穿居家服围着围裙的庄林,似乎也有些不适应。“呃请问能不能把拖把借我用用?”庄林一愣,是了,离这座小区最近的超市开车也要十几分钟,辛仲远刚搬过来,东西不足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这大概是辛仲远第一次跟他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好,请稍等。”庄林去拿了拖把递给他,眼睁睁地看他走回去,一身笔挺的西装,却还拎着拖把准备劳动的形象实在很诡异。庄林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叫住他,“等等!”辛仲远回头,拎着拖把的手有些发烫,虽然他们俩昨天见面的情况比较尴尬,说话也都不太好听,但也不至于连个拖把都不肯借吧?辛仲远就那么站着看他大步走过来,夺过拖把,说:“你的身体还是别干体力活了,我帮你。”庄林自顾自地走进辛仲远家,甚至没理会他是不是同意。这个户型跟自己的差不多,大件家具也都摆好了,但仍觉得空荡荡,缺少人气,更别说什么温馨气氛了。庄林环视一周后,揣起一百二十分的自觉,也不用对方吩咐,就开始从厨房打扫起来。“不用这样,”辛仲远打断他,对方过度的热情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我约了家政明天来,现在打扫一下卧室就好,我自己来吧。”辛仲远去拿拖把,却被庄林笑着拒绝,“你还是多休息比较好,怀孩子的人累不得。”庄林依旧是辛仲远印象中多事医生的形象,但今天的举动与昨天的劝诫不同,让人无法不感动。“真的不用麻烦了,谢谢,你快去忙自己的事吧。”庄林认认真真把卧室打扫一遍,看辛仲远很不适应地说了这么一长串感激的话,心中竟觉得好笑,大概是真难为他了。洗了手,庄林看看仍然站得笔直的辛仲远,问:“你是不是有洁癖?”辛仲远一愣,“是,一点点。”“那难怪,这边虽然没人住,但一直打扫得很干净。不过你第一次住,觉得不安也是应该的。那我先回去了,你需要什么再找我,刚刚看你生活用品挺缺的。”“今天没时间,我明天会去买齐。”原本打算让家政把一切收拾停当了再搬进来,只是实在无法忍受继续住在宋家,即使房子还没收拾好,也只能落荒而逃了。“需要帮忙尽管叫我,经常负重容易流产。”辛仲远皱了皱眉,庄林也没注意,他刚走到门口,却又退了回来,“我今晚做了不少好吃的,去我家里吃吧。”辛仲远觉得奇怪,这人怎么突然这么热情,“不用了,谢谢。”“那你就吃那个?”庄林用下巴点了点茶几上的便当,问道。“今天没时间,所以”“你哪天有时间?”被庄林抢白,辛仲远一时语塞,有些脸红。“走吧,去我家。我们以后是邻居,今天就算给你接风,便当没营养,不如不吃。”庄林不由分说地拉着辛仲远进了自己家,用心冲了杯牛奶让他坐在沙发上等着,自己进厨房去施展一番。考虑到辛仲远是孕夫的事实,庄林去掉一切刺激性的调料,尽量把食物做的清淡且有营养。他知道辛仲远孕吐很严重,可没想到,如此费心的一顿清淡套餐,依旧让他皱了眉。“还是想吐么?”一针见血,辛仲远逃避不了,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没胃口,恐怕要辜负他的一番好意了。庄林摇摇头,“怀孕初期孕吐、没胃口都是很正常的,但越是这样越不能掉以轻心。如果你一没胃口就不吃,那只能是恶性循环。我想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五个月了肚子都不显吧。只要你重视起来,听医生的话,现在补还来得及的,如果再拖上一阵子,后果就严重了。”庄林又拿出产科医生的说教,这让辛仲远意识到,昨天那个讨厌的医生回来了。庄林发现他似乎很不愿提起怀孕的事,自己说了这么大一堆,他不但低着头没反应,脸色好像还越来越差。庄林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于是小心试探道:“男性生子合法化至今只有十年,很多孕夫在妊娠初期都不适应,这也没什么。但你要知道,为了保证胚胎的发育完全,男性妊娠期要比女性多两个月,也就是将近一年的时间,在这期间,男性比女性承受了更多身体、心理和社会上的压力所以我希望你不要讳疾忌医,要配合医生,更重要的是,需要你的爱人跟你一起度过这个关键时期。”庄林小心翼翼地说着,果然,辛仲远本就面无表情的脸拉得更长,语气已经很不友好了,“你不觉得你的话太多了吗?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私事。今天谢谢你的好意和帮助,告辞。请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过来打扰。”庄林意识到自己话说得重了,但既已出口,想要进一步走进这个人的生活,只有破罐子破摔了。“我劝你最好对孩子负责,怀都怀上了,是个男人就别这么没担当!”辛仲远闻听这话,不自觉握紧了拳头,忍了又忍,“这是我”“这是你的事我不用管对吧?你是想这么说吧?辛先生你想多了,我没有要管你的事,只是尽一个医生的义务罢了。”庄林扔下筷子站起来,高声反驳,丝毫不退让。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说这样的话,辛仲远的气势明显弱了,跟他对视了好久,嘴角露出一丝泄气的嘲笑,无奈地说:“你的医生义务,还是找别人尽吧。我肚子里这个孩子,过几天就不存在了,我根本没打算要他。”庄林一震,他终于明白辛仲远昨天要胚胎图像的意图了,那很可能就是他这孩子的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照片;他脸上挂着的嘲笑,是庄林第一次看到他面无表情之外的表情,也是他第一次跟自己吐露心事;他早该想到,一个看起来并不幸福的人独自去产科,孩子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噩梦。原来他从事的这份职业,不只有家庭的和美幸福,还有人世间最肝肠寸断的痛苦。辛仲远一直是孤独一人,没有爱人,孩子只能是他的负累,是让他更加痛苦的源头。晚餐计划被辛仲远打乱,庄林无心再吃东西,甚至连辛仲远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他总觉得,辛仲远说“这个孩子不存在了”的时候,心里也是很痛的。辛仲远已经失眠很久了,今天也是一样。换了新地方,宋家声带给他的痛苦还没消逝,竟又插进来一个人。这个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会教训自己,关心自己,只是辛仲远没心思也没办法分辨出,这个多事的医生跟他表现得很熟络是为了什么。今天是离开宋家的第一天,他的心情差到极点,这个医生竟又来添乱。他想过几天去医院把孩子流掉了,他跟这个医生也不会再有交集了吧。虽然已经是邻居,还一起吃过饭,说了那么多话,可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名字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次无须挂心的萍水相逢罢了。堕胎风波想要故意避开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了,即使他们是邻居,却仍然保持了几天不见面的完美记录。庄林多次想敲开隔壁那扇门,却始终没有成行。每晚呆在家里的时候,他总会想隔壁的那个人此刻会做些什么呢?看他一脸正直,似乎没有一点儿情调,除了公事,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放松和娱乐吧。可一旦静下来他也总嘲笑自己:不过是万千病人中的一个,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