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声音突然消失,那最熟悉那最动听的嗓音响起时,齐江天张了张嘴,以为幻听了。那人轻声说道:“思远,这个要求,我恐怕无法答应你。”一旁的莫竹青顿时愣住,然后不知怎么的,就被站在门口的袁玖给拎了出来。齐江天仍在疑惑震撼,郁景兮已用最快的方法除去了人皮面具。他解开齐江天腕上的绑绳,握紧他的手,道:“思远,我一直在你身边,你别再说那些狠心的话了好吗?我和你都已时日无多,努力把孩子生下来,让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相处片刻,好吗?”齐江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触感真实,不是梦……这一刻的拥有盖过生产的剧痛,逃出生天齐江天只恍惚地看了自己辛苦生下的孩子一眼,隐约记得是个圆圆肉肉的东西,还带着点点血腥味,然后便失去了意识。这一觉很长,等他醒来时,已然身处阴暗的牢房之内。身体还未恢复,尤其是下半身,骨架像被拆散,下身仍隐隐作痛,人也不精神。环顾密闭的牢房,思及前事,最后想起与郁景兮和初生的孩儿相处的一刻,突然生出不舍之心。可不久之后,他就从牢房守卫那里知道了消息,袁玖已经决定,于十日后杀了他。闻听此事,他脸上仍旧没什么变化,心中唯一的一丝波澜,还是由于心中挂念的一大一小的两个人。郁景兮的性格他最清楚,自己一死,他一定也会跟着来,那么才十天大的孩子就成了孤儿。心里泛点苦涩和沉重,继而又觉得荒芜空虚。人生最初的二十年里,他拼命习武,没什么称霸武林的雄心壮志,只是觉得自己生来便是为了练武;最近的五六年,生活却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如今一切即将结束,平心而论,最开心幸福的时候,便是与郁景兮一同游历的日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他和郁景兮不愧都是守信之人,说好了对方到哪里,自己便跟去哪里,就连黄泉路也一起走。至于孩子,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期盼小家伙会有一个更好的归宿。莫竹青在湖心的石亭上找到了袁玖,那人一袭青衫,靠着亭柱,曲腿坐在窄窄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个不大不小的瓷白酒瓶,喝得正高兴,只是腹部的那团突起,将原本的风流潇洒减了几分。不过……韵味似乎是更多了些。莫竹青皱皱眉,施展轻功掠过湖面,犹如一只飞燕,直抵袁玖面前。一把夺过袁玖手中的瓶子,他故作嗔怒道:“教主你竟然喝酒?还要不要腹中的娃儿了?!”说着将瓶子放在嘴边一仰头,顿时瞪大眼睛,“咦?是水?”他又将一只眼睛对准瓶口,似乎想从黑漆漆的小瓶里看出些什么。袁玖这才转过头,正欲说话,却被莫竹青的一身打扮给吓住了,“你……”莫竹青知道他惊异的缘故,便前后转了转,“教主怎么样?我穿这身黑色的侍卫装也不错吧?”“是,不错。”袁玖淡淡地笑了笑,原以为这人无论如何都舍弃不了他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没想到,还挺听话的。而且这黑色短打穿在他身上,确实更显得肩宽腰细身材劲瘦挺翘。“教主,”莫竹青将瓶子晃了晃,“什么时候你也开始挂羊头卖狗肉,喜欢装模作样了?”“不,”袁玖摇摇头,“只是喜欢这瓶子罢了。”“好看吗?”莫竹青疑惑地研究起来,很普通啊,中规中矩的,难道他家教主口味变了?不过,他眼神暗下来,自从那件事以后,袁玖的确变了很多,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再是从前那个教主。“你找本座何事?”“噢,只是想来问问教主,齐江天真的非杀不可吗?”莫竹青看看袁玖的脸色,继续说道:“照我教平日的规矩是要杀的,可不久前我知道了他跟郁景兮的事,觉得他实在可怜,自己的命运一直被控制,不能安生,没有自由。更惨的是,这才刚刚拼了命生下孩子,相处不过片刻,就要天人永诀了。教主你还未看过吧,他那儿子实在可爱,刚出生时挺难看的,可如今又白又胖,像个大包子。如若你见了,一定也想扑上去咬两口,嘿嘿!郁景兮天天抱着不离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莫竹青说得直流口水,却见袁玖的脸色越来越差,心道不好,连忙改口,“嗯,等教主您腹中的孩子出生了,一定比他们家的更可爱!”袁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杀齐江天,并不是本座一人意气用事任意妄为,而是为了大家这么做。再者最近古门不断往江湖上放消息,说我常教不敌他古门,就连本座都险些丧命于他们手上,而如今我们却杀了他们费时几个月都没能抓到的人,那些流言,自可不攻自破。”“如此说来,他倒只是颗棋子,想来更可怜了。”莫竹青眼中露出些许伤感。“竹青,你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袁玖脸色一沉,声音也沉下来,“一个人的可怜之处并不能成为他赎罪的理由,这个道理,不需要我教你吧?”莫竹青怔了怔,颔首道:“属下只是有感而发。”“做我的贴身侍卫,只需遵从我的心意行事,”袁玖话音一扬,站了起来,“若是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只懂有感而发,倒不如去吟诗作对!”袁玖拂袖而去,站在湖心的莫竹青一时有些戚然——从前的袁玖最喜欢开玩笑,而现在,那捉摸不定的性子倒是越来越严重了。也或许……想到这,他又稍微放心了些,如果只是怀孕时脾气大的话,倒也不算什么。其实袁玖并不是真生莫竹青的气,准确地说,那只是迁怒。因为齐江天和郁景兮的事,不偏不倚地戳中了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从那日为求子与孟散一起下山开始,这两个人就走进了他的生活,然后一点点地让他震撼,一点点地让他发现自己缺失的东西,一点点让他更明白爱……羡慕他们,可以轰轰烈烈,生死相随,而自己……他知道,是他错了,他从没怪过孟散,从来都没有。第十日很快来临,许多常教教众都兴奋起来,抓到齐江天,他们费了不少力气,更有许多不明内情的人私下对迟迟不杀齐江天颇有不满,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个交代。去校场前,袁玖拐了个弯,来到郁景兮住的小院。他派人时刻守着这里,郁景兮也随遇而安。他窗户开着,是以袁玖一看就看到他逗孩子的场景。孩子躺在摇篮里,他看不到,但郁景兮的表情他看得一清二楚——齐江天生产后他就变回了自己的真正模样,如今那一脸笑容灿烂非常,犹如春日的阳光,再真切不过,再幸福不过。袁玖扪心自问,这样的笑容,他只有童年时才拥有。郁景兮不知何时发现了站在院中的他,将笑容收了收,站起身道:“袁教主是来看脉的么?”袁玖一怔,抬手抚了抚又大了不少的肚腹,道:“郁公子这是在讥讽我吧。”二人沉默一阵,郁景兮笑意全消,道:“我想请袁教主给他留个全尸,”他看看日头,叹了口气,“就快到时间了吧,希望袁教主成全,我想抱着他走。”“……好,我答应你。”“那这孩子……”郁景兮低下头,用食指指腹轻轻蹭着儿子的嫩嫩的脸蛋,眼中满是疼惜。“我也答应你,帮你抚养他长大。”“多谢了,”郁景兮语气淡然,复又对襁褓中的胎儿低声道:“以后便跟着这位叔叔吧,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你将来也不会有这些日子的记忆,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