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郑宸,郑璇瞬间便垂下了眼睑,然,还是未能掩下眼底那抹抑制不住的阴郁。沈澜清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故做惊讶:“郑宸?”身为大郑皇室,决定来大岳找岳煜求助,心底自然早有了某些觉悟。只是,他不曾想到,仅是几月时光不见,先前避岳煜如蛇蝎的沈澜清与岳煜的关系竟是已微妙如斯。自重逢起,岳煜对沈澜清处处回护,沈澜清亦是一心为君谋算着,这令人遐思的君臣关系显见不是一个“忠”字便足以言明的。若仅是一个岳煜,他或许还能有所保留,如今又加上了一个沈澜清……岳博文,你这个不让爷省心的,为了你,爷这次怕是要连着国一起叛了。敛尽心绪,郑璇抬眼,平静地看向沈澜清,确认:“他在外行走,常化名陈正。”“原来是他。”沈澜清毫不惊讶地道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帮吾君斟着茶。岳煜手扶着杯沿,目光落在沈卿脸上,片刻不相离。分明只是便宜至极的茶末子泡的水,然,过了沈卿的手,在他眼中便胜似琼浆玉露。小口小口地啜着,飘着茶叶末子的茶汤却喝得端的享受。廉若飞看得眼馋,举着茶盏等着沈澜清也为他斟上一盏。不管真憨还是假憨,这廉鹏举却是最能趋吉避凶,指望他来打破这等微妙地沉默,那是想都别想。指尖轻轻挠着杯沿,目光在在座的几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岳煜身上,看着惯是锦衣玉食的帝王面不改色地喝完了一盏茶末子泡的苦茶,郑璇终是耐不住,主动让了步。谁让他此行别有所求呢?说起来,他与岳煜还沾着些亲戚的,他的亲姑母正是先皇的生母,玄宗的嫡妻皇后。然,两国之间,首先牵扯的总是那些政治利益,便是亲也作不得亲。更何况,若真论讲起来,他还长了这岳煜一辈儿,正经是这大岳皇帝的亲表叔……识相的未去提及已逝的郑皇后,郑璇含笑看向岳煜,平静地问:“陛下,那岳渊,您救还是不救?”抬手将那还欲给他倒苦茶的手捏在掌心暖着,岳煜睨了一眼郑璇,微微掀起唇角,不紧不慢地问沈澜清:“沈卿,你如何看?”沈澜清眉眼含笑,从容避开营救岳渊与否的问题,恭声道:“回陛下,我大岳逆臣之子,如何处置,无需提前知会大郑恭亲王世子。”“正是此理。”帝王面无表情,却难掩眼底的笑意。岳煜无声地拢紧掌心,将那微凉的手攥得更紧,漫不经心地问郑璇,“倒不知世子因何对岳渊如此执着。”“……”明知而故问。明知对方明目张胆地张开了网口,他却不得不笑着往那网中钻。似是又见了那初相识——靖王府后园子里,粉雕玉琢的紫色小包子骑在桃树上,抱着连着枝叶的蜜桃,眯着桃花眼脆声问:“你是谁?”“我是郑璇。”“璇?璇宫的璇?”本是最厌恶别人如此诠释他那名子的,当日却鬼使神差地答了一声:“是。也是璇玉的璇。”“还是璇闺的璇……”紫色小包子摇头叹息,“啧!挺美的一个美人,怎么就叫了这么一个名字?”“……”被反复戳着痛脚,当时他的眉心瞬间便打了结。紫色小包子虽调皮,却也心善,见他绷了脸忙不迭出言哄他,只是哄他的那言语着实……郑璇坦荡荡地看着岳煜,轻笑出声,笑容里夹着几许无奈,笑声里杂着无尽的纵容。“我对岳渊的心思,便如陛下对九思的心思……”郑璇别有深意地望着那相握的手,“甚至是,只多不少。”君臣间那点子暧昧,一日间被当面提及两次,沈澜清倒是自若从容,只是淡然瞥了一眼郑璇,被吾君攥在掌心的手连抽都未往外抽。沈卿此举,甚悦龙心。然,帝王还是无声地眯起了眼:“只多不少?”郑璇笑而不语。沈澜清道:“口说无凭。”廉若飞跟着道:“是了,总要细细讲了经过,我们才好判断你是否当真对岳渊起了那份心思。”“……”有求于人,便只能被人如此拿捏。这个道理,他自小便懂。郑璇垂眼,唇角含笑,苍白地脸上甚至漾起了几抹浅淡的红晕:“九岁那年秋天,我随父王前往北扬州靖王府作客,在靖王府后园子里首次见着岳渊。”“当日,他与我说,他长大后便娶我做他的王妃。”“……”岳煜面不改色。“……”沈澜清挑眉,只觉得果然是岳渊的作风。“……”廉若飞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死死地闭上,静待郑璇继续往后讲。郑璇道:“那年,我与他一起在靖王府玩了两个月,同食同寝。”“后来,安王遣人到靖王府接人,说是要带他入京贺万寿,呵!”“那家伙哭得鼻涕都流进了嘴里,说什么,璇哥哥,你且莫忘了我,我将来是要娶你做王妃的,你可不能跟别的美人跑了……”“后来听靖王说,岳渊被安王留在京师给太子做了伴读……”“当时,我亦是太子伴读,个中滋味自是明白的很……”郑璇垂下眼,轻描淡写地道,“我不放心那跳脱的小包子,便求着……将我送往岳都,为棋为质均可。”“随后,伴读人选定了。只殷瑜的身量与我相近,我偷偷观察了殷瑜一月,便戴上面具,与他调了包。”“……”廉若飞摸摸自己的脸,“好险,幸亏老子从小就壮!”郑璇睨了廉若飞一眼,嗤笑:“那殷瑜可是比我过得舒坦多了,就因为他爹是殷鸿,小时候我可没少顶着殷瑜的脸被你和子正合起伙来欺负,便是岳渊那个小没良心的,也总是跟着起哄。”“谁让你偏要顶着殷瑜那张脸?”廉若飞撇嘴,“不揍你揍谁?”沈澜清轻笑:“今后可以将面具摘了,比起殷瑜那张脸,相信博文会更喜欢你自己这张。”“那也不尽然……”郑璇苦笑,“他如今还被郑宸禁在太子府里,以后又怎会待见我这张脸?陛下,您给个准话,那岳渊到底救还是不救?”“你虽只是恭亲王府的庶长子,却也是恭亲王独子,救个个把人而已,何须朕援手?”“方才说了,岳渊被禁在了太子府里。”“朕听闻,郑王待你比待太子郑宸还要亲厚,你只需去与郑王说上一声……”岳煜攥着沈卿的手,笑而不语。言外之意甚为分明。“那是从前……”郑璇无奈道,“如今皇伯父老迈,朝政尽皆落入了太子之手,我便是去找皇伯父,却也于事无补,只会让岳渊多受苦头。”此番说辞,岳煜未置一词,只是松开了暖热的手,又将另一只攥进手里暖着。沈澜清微微弯了弯唇角,抬眼看向郑璇,兀然问:“世子,郑宸抓博文,是否因为你?”郑璇神情一滞,旋即道:“五五分,郑宸本身也对岳渊起了兴趣的。”“大郑皇室,子嗣向来艰难,你这一代,只有郑宸与你两个……”沈澜清把玩着粗瓷茶盏,触手冰凉,“虽然郑宸早被郑帝立为太子,却也有传闻说郑帝欲将帝位传予你。”“传闻而已。”郑璇垂眼。岳煜拿走沈澜清手中的茶盏,将又被茶盏冰得冰凉的那只手一起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道:“无风不起浪。”“空穴起风未必无因……”沈澜清挑了挑眉,轻言慢语,似陈述,更似疑问,“澜清只是好奇,若世子肯用身上那半块象征大郑皇权的玉玦与郑宸交换岳渊的话,郑宸肯还是不肯。”“想是肯的。”冰冷的凤眸里划出一抹讽意,岳煜轻嘲,“只是权势惑人心,有人不舍得罢了。”“敢问陛下……”郑璇也不做辩解,只是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岳煜,笑问,“您可会为九思放弃这至高无上的权势?”冷然盯了郑璇须臾,岳煜缓缓掀起唇角,不紧不慢地反问:“你怎知朕不会?”君主许诺“你怎知朕不会?”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犹如闲话家常。然,窜入沈澜清耳中,却如同响雷,炸得裹在他心外那层本就开始现出细纹的壳瞬间龟裂,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了一片刺目的殷红。吾君说,他会。无论是真是假,这一声毫无掩饰地确认便如同一柄利刃,狠狠地砍上了他心头最薄弱的地方。十几二十年构建出的坚持,此时便像那被抽走龙骨的屋顶,瞬间塌陷,无从阻拦。他一直以为,在君主心中皇权高于一切。前世,尽管他全心全意、恨不得拼上了性命,都始终未能越过那道皇权。他一直以为,他与吾君始终越不过的那道鸿沟是沈家嫡长子这重身份。他放不下沈家,因为他姓沈。君主放不下那百般猜忌,千般苛责,亦因为他姓沈。然,今时今日,往昔种种再次连番浮于眼前——那夜,带伤逃离北益州后昼夜赶路归京的他,揣着自安王书房外听到的谋逆之言急匆匆地连夜入宫,换来的只是君主的冷脸与苛责,吾君冷声说:“为了立功,你便连命都不要了,倒是生怕朕不记得你姓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