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力抱住他的脖子,直到这时,脑海中才无比真实地漫起狂喜的感觉,不是做梦,不是幻觉,他是真的回来了。“这件事说来话长,”深海似乎很抱歉自己居然用了这么一个恶俗的开场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族长想要争取到萨默斯岛长老会对自己的支持,就必须要做出一件足够引人注目的事来给自己增加分量,所以,他决定要扫除族群回流通道上所有潜在的危险。这件事据说从老族长去世之后就开始筹划了,他派了很多人来处理这里的事,其中就有迦南。”我恍然大悟,难怪迦南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地方。“迦南当面答应得很好,可是来到这里之后就做了很多出人意料的事,这让族长很恼火。”说到这里深海微微一笑,似乎觉得迦南的做法十分有趣,“而且族长也料到了这里的事很有可能会引来夜族人,所以他亲自带着族里的战士们埋伏在了这里。如果在清除通道的同时能够解决掉夜族人的问题,对于族长来说,那就太理想了。”“他们……打起来了?”我的眼前再度浮现出夜幕下昏暗的火光,和海浪退去等留之后留在沙滩上的那个模糊的黑色身影。“嗯。”深海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就是昨夜。”我们给自己制定的计划是昨夜,迦南拼了老命把下水道里剩下来的人送出去,也是昨夜。他说的没错,所有的恩怨纠结都集中到了这里,甚至精确地集中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刻,像一团乱线,尽管其中的一端通往不同的方向,另一端却统统被拧到了一起,并在这里打成了一个死结。“这个岛……”“这个岛已经开始下沉,”深海微叹,“虽然目前下沉的速度还非常缓慢,但是……”“那乔恩……”我突然想到了那个高高壮壮的哈勃拉人和那个身材瘦小的大祭司的助手库普先生,“哈勃拉人……”“哈勃拉人是海族和人类的后代,他们虽然失去了改变身体的能力,但是可以在水里呼吸,像你一样。他们会在族长的带领下协助我们,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才会离开这里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居住地。”“他们有可能会死!”即使这些人可以在水底呼吸,但他们毕竟长着人类的身体……“这是他们的宿命。”深海摇了摇头,温柔的笑容里透出几分怅然的神色,“他们自诩为海神的奴仆,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就是在等候海神的召唤。”“只有完成了这件事,他们在精神上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也许吧。”深海望着前方迷迷蒙蒙的雾气,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一旦沉默下来,盘踞在意识深处的东西便不可避免地重新爬上心头。也许从见面开始,我们就一直避免谈到这件事,但是此刻的沉默令彼此的想法变得无路可躲。深海蹭了蹭我的脸,低声说道:“我会找到她的,茉茉,相信我。”我靠在他的肩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回来了,再大的难处我也可以坦然面对了。“我信。”我轻轻点头,“我一直信。”六地狱之海雾气越来越浓,视野之中只剩下污浊的灰色。我们仿佛进入了另外~个世界,没有光、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唯有环抱着的深海的双臂之间传来真实的触感。可这真实的感觉反而令眼前的一切像极了一场让人无从分辨的梦。我甚至听不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海面上漂浮的杂物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木板、衣服、纸张、皮箱以及……被鱼群追逐撕咬的尸首,像大军过境后的战场一般满目疮痍。海水的颜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由最初雾蒙蒙的灰色变得浑浊了起来。空气里多了种莫名其妙的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腥,令人本能地感到毛骨悚然。一段被鱼群啃食得残破不堪、看不出是胳膊还是小腿的残肢从我们面前漂了过去。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靠回到了深海的肩膀上,空空如也的胃像个空口袋似的扭在了一起。深海的手臂紧了紧,低声安慰我说:“什么也别看,靠着我就好。”眼睛闭上了,嗅觉却变得灵敏了起来。海的味道以及……与海水迥异的另一种腥味混合在一起,强烈到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有一些黏腻的东西顺着毛孔钻进了身体里去。我们置身其中的海水也仿佛也变成了另外的一种质地,黏腻的、浑浊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小船上,软软弹弹的。紧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搅动海水,自我们身旁飞快地掠了过去,挨挨挤挤的。是鱼群!鱼群拍打着水面,噼里啪啦地响着,像挤在一起正哄抢着什么。我忍不住往深海的身边凑了凑。“茉茉,”深海的手在我后背拍了拍,声音里难得地透着紧张,“闭上眼!”游出一段之后,又忍不住想要偷偷睁开,唯恐脑海中想象出来的画面比现实更加可怕。睁开眼的瞬间,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红色的海。翻滚不定的浑浊的浪头里,人鱼的尸骸浮起又沉下。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怀疑自己只是在做噩梦梦到了地狱或者类似的地方。在我看过的故事里,只有那样的地方才会有尸山血海。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深海神色惨然,抓着缆绳的那只手骨节都透出了青白的颜色。看到他这样的神态,我满心的恐惧都化作了怜悯。对我来说,这只是一幕残忍血腥的画面,对他而言则是切肤之痛,那是比我的恐惧更加复杂,也更加强烈的感情,不止是害怕,更多的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悲伤。漂浮在这里的人鱼,不论长着什么色的身体,都是和他一样生活在大海里,同样长着鱼尾的族人。如果不是这一场意外,他们也许可以在我所不了解的那个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很多很多年……我对自己说,这就是大自然的规律,是那个物种生存繁衍的特定方式: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存法则,和我们完全不同。可我还是觉得悲伤,为这些染红了海水的鲜血,为这些寂寞地漂浮在海面上的曾经鲜活的生命。“走吧。”我说。深海恍若未闻,空洞的眼神顺着海面扫过去,又漫无目的地扫回来,像个迷了路的孩子一般神色茫然。“走吧。”我拉住了他的手,“你能确定这里是安全的吗?”深海的眼神微微一跳,涣散的目光很突然地集中到了一个点上,“茉茉,你看那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漂浮在海面上,小船旁边零零星星的杂物中漂浮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趴着一具女人的尸首。她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衬衫领口上的蕾丝花边粘在她略微有些发青的皮肤上,裸露的皮肤在灰色的天幕下反射出鱼鳞特有的微弱的荧光。“怎么会……”半句话卡在嗓子眼里,再也说不下去了。深海带着我游了过去,用一只手很小心地把她翻了过去,的确……是夜翎。她的头发一缕一缕粘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静静地闭着,恬静而安详,如同两弯飞倦了的蝶翅。一道宛若刀痕般的伤口从左边的脖子一直划到了右边肋骨的位置,很深的伤口,皮肤和肌肉组织都向外翻卷了起来,被海水泡成了惨白的颜色。断开的肋骨从皮肉之间刺了出来,裸露出灰白的茌口,像一截被海水冲刷过的枯枝。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夜鲨的人,可是在面对她的时候我却始终没有那种泾渭分明的对立的感觉。也许是同为女人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从认识的开始我就知道了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个故事,每次看到她,心里涌动的都是若有若无的怜惜。她从来都不快乐,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够让自己快乐,她那双淡漠的眼睛里总是透着对这世界满满的厌倦。她的感情——对于族群的感情,对于那个二战中结识的男人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做成了一个世间最结实的牢笼。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当那双漂亮得像黑玛瑙一般的眼睛闭上的一刹那,她有没有一种枷锁终于被卸下的轻松?“海伦的名字很可能是她给起的,”我喃喃说道,“是很用心的一个名字……”我想起她捧着浴巾蹲在泳池边柔声细气地唤着海伦时的样子,想起那个遗落在卧房最终被我带走的半透明的奶瓶、海伦长长的铂金般的卷发上精致的蓝色缎带……我忽然觉得,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还欠她一声谢谢。这真是一种纠结的感情,怨恨之外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伸出手替她系好了胸前的纽扣。不管怎么说,在那样的处境里,总归是这个人给了我的女儿一份难得的温情。替她整理袖口的时候,一样东西从紧紧攥起的掌心里滑了出来,当的一声掉在了木板上。那是一枚银色的钥匙,钥匙上还拴着一枚子弹形状的银钥坠。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否则怎会一直攥在掌心里,到死都不肯松开?我抬着看看深海,他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神色恻然地点了点头,“收着吧,也许……”他的话没有说下去,我却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想:也许在某个角落里还锁着令她牵挂的东西吧,日记或者那段曾经铭心刻骨的感情遗留下来的某个纪念品,也许,也许还有人惦念着她,渴望着可以拥有她曾经触摸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