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德,”我朝前走了几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感觉怎么样?”严德的嘴角很艰难地向上弯了起来,可是肌肉仿佛已经僵硬得不再听从他的指挥,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形成一个微笑的表情。我不忍再看,匆匆移开视线,不那么自然地琢磨着该找点什么话题来缓解一下眼前这无比诡异的气氛呢?谈他的身体……这应该是一个不怎么受他欢迎的话题。谈论他的老婆……又是一个不受我欢迎的话题……“茉茉,”耳边传来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足够清晰,“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几秒钟之前还盘旋在我脑海里的那些并不真诚的想法忽然间令我觉得羞愧。我几乎忘了面前的是一位通达睿智的老人,他有一双看透世情的眼睛。我低着头有意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我知道他会从我这双并不擅长掩饰的眼睛里看出太多的东西。就算彼此都清楚我到这里来得并不那么心甘情愿,可是这样的想法如果在面对面的时候被他看出来,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太难堪了。“我的时间不多,你也很忙,我就长话短说了。”短短一句话被他断断续续地分成了几部分来说,作为听众的我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严德的声气虽弱,脸上的表情却透着异乎寻常的固执与急切,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米娅六号在你身体里留下了什么后遗症?”我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再次移开了目光,“我的耳朵变得很灵敏。”“还有呢?”严德固执地继续发问。我稍微有些犹豫,“还有……我进入海水之后可以用鳃来呼吸,还会长出蹼。”“就这些?”严德略显失望。“应该还有吗?”我反问他,心里却明显地不安起来。严德陷入沉思,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其实,早在我发现自己身体上出现异常的情况之后就想来问问他了,毕竟米娅六号是他自己的作品,可是因为种种原因还是未能成行。再后来深海出事,即使出了天大的问题我也断断不会再来向他请教了。我忽然觉得,如果这次会面对严德来说是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对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有两个孩子,”犹豫再三,我还是对他说出了这个秘密,“是双胞胎,他们出生的时候,儿子是人类,和我一样在海水里的时候有鳃和蹼。女儿是人鱼,眼睛是蓝色,头发和尾鳍是银白色,很漂亮。”严德的气息明显急促了起来,“你没有把他们带来吗?”“我的女儿……一出生就被夜鲨带走了。”本想平静地叙述这件事,但是一低头,还是有一滴泪落在了自己的膝头,“和深海出事是同一天。”严德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下,几秒钟之后才沉沉喘了口气,“因为米娅没有帮忙……所以深海……所以你的孩子……”我摇了摇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再说这个没有什么意义,何况,就算当时米娅肯站在我这一边,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是足够对抗族长与一徽长老的组合?我虽然对她当时的选择心怀怨恨,但毕竟还没有自私到想让别人为了我们一家而牺牲自己的地步。“儿子出生在海里,”我抽了抽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现在是不是还可以在海水中呼吸我没有试验过。他的发育程度和普通人类的孩子没有太大区别,女儿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我还在找她。”我补充说,“如果老天保佑我能把她救回来,我再带她来看你。”这本来是一句顺口说出的客套话,可是话说出口之后我却开始真心地期望会有这样的机会。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有一个对他们的身体发育情况十分了解的专家守在一旁,不论是孩子还是我都会少了许多困惑吧。我到现在还记得怀孕的过程中那种不知道下一天会出什么状况的忐忑不安……严德凄然摇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你会好起来的。”我的安慰毫无底气,连我自己都听出来了。严德闭着眼,眼皮却不住地抖动。我知道我出现在他的面前,只会让他联想起自己当年的经历。我忽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必要在临终之前再对我说一遍对不起。“严德,我不想再提过去的事,米娅没有错,你们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我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有时间我再来……”严德刷地睁开了眼,“你等等!”一边说一边还掀开薄被费力地想要从床上坐起来,我连忙扶住他,“要我去喊米娅吗?”严德一边费力地喘息一边摇了摇头,躺回枕头上的时候用一根颤巍巍的手指点了点衣橱的方向,“那里面……那里面……”“取东西?”我有些疑惑。严德点头,脸上缓过来一些颜色,“第二扇门,最下面的抽屉。”依言打开衣橱里的抽屉,厚厚几本相册中间挤放着一个小盒子,就是超市里常见的那种透明药箱,里面挨挨挤挤地放着几个唱的扁的盒子,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这个?”我举起来拿给严德看。严德点了点头,费力地说了两个字,“收好。”我楞了一下,“收好?”严德再度点头。他眼里这么明显的意思我不可能会看错。可是他千里迢迢把我教导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么个小药箱?难道这里面是针对米亚六号的后遗症特别研制的解药?可是能够在海水中呼吸的能力我并不想失去。我手里可用的筹码太少,我还指望这一点本领在救人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呢。“收着吧,”严德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这是我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发明了。”这个东西在他心目中要算是对我的一个补救吧,可是。。。无论是他的歉疚还是这样东西,我都不需要。“收好。”也许说话耗费了他过多的力气,严德说话的时候明显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也许以后会对你有用。”“谢谢。”我微微叹气,也许他能或者,对我来说才是更加有用的事。严德似乎看穿了我心头所想,眼神中流露楚几分淡淡的无奈。我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可是几分钟故去了,他却始终没有再说话。映红了半边墙壁的晚霞悄然无声地由明转暗。时光流转,曾经经历过的以往在这一刻安静的对视里一格一格地从我的眼前闪过,我再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踩着那些悲伤的,快乐的,甜蜜的或苦涩的过往,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在的自己。“不要以为我是在补救什么,茉茉,”就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严德在我的身后缓缓开口,“那不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我的手停在了门把上。“我只是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严德低声咳嗽了起来。我伸手拉开房门。外面是寂静无人的走廊,夕阳的与会正从走廊光洁的地板上撤走最后一抹旖旎的颜色。夜就要来临了。当我走出卧房,反手要掩上这扇木门的时候,身后再一次传来严德压抑在喘息与咳嗽中的声音。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她应该就是你这个样子,茉茉。”严德似乎看穿了我心头所想,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无奈。我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可是几分钟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有再说话。六南太平洋上的岛严德下葬那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小雨竞出人意料地停了。头顶的天空、远处的山峰和围绕在墓园周围的柏树林都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就连石径边的小草都在夏日炽热的阳光里泛着最纯粹动人的颜色。空气中饱含着草木清新的气味,沿着小径一路行来,耳畔除了风声便只听到鸟鸣。这样安静的地方,让人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唯恐会惊扰到长眠的人。因为堵车的缘故,我来的时候距离电话里和米娅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墓园里很静,看来严德的亲友和学生们都已经离开了。这样也好,我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看他,为着他送我的礼物再向他道一声谢。走上一段台阶,抬头看到石径的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还站在墓前时,我心里并没有过分惊讶的感觉。她还在这里……似乎她也只能在这里了,这个世界虽然很大,但是在陆地上,她所拥有的不过是一个他罢了。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架着那么一副大墨镜,不必太过直接地去面对她的悲伤。对她,我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我并不埋怨她,同时却也不愿意再接近她。可是我知道,在她和陆地之间,严德是唯一的牵绊。也许她会回到她自己的世界里去,也许今生今世我们也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想起初次见面时绽放在她脸上的明朗笑容,她和深海拥抱时长者般的姿态、她提着酒瓶走上甲板时的样子、她在海里竖起头发对我发出警告的样子……心情莫名难过了起来。缓步走过去,将怀里的百合花束放在了严德的墓碑之下。墓碑上,健康而年不那么好了。他一直怀着慈悲的心情惦念着我,而我却在处心积虑地躲开他。他留给我的那个药盒、那副写眷“米娅七号”的药剂和那张写着。送给茉茉,希望我此生最后的发明可以对你有所帮助”的纸条,会一直是我心头无法解开的一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