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先生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默默地望着我。我想我应该视而不见,捡起地上的雨伞冲到路边去打车回家。我想我是被人使唤得精疲力竭了,所以才会这么不正常。只要泡个热水澡,一切又都会恢复原状……可我动不了,整个人都变得无比僵硬,心脏在我的胸膛里碰撞出可怕的回声,一声一声,令人眩晕。我要疯了。我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绝望地想。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男人下的蛊里走出去了。幻觉先生慢慢走到我的面前,用两只手捧起了我的脸。“茉茉,”熟悉的声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忐忑以及某种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的颤音,耳语般喃喃问道:“茉茉,你一直在哭。这么难过……你是不愿意看见我吗?”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触感真实得令人发狂。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这真的是梦吗?我突然之间不能肯定了。直到僵硬的身体被拉进熟悉的怀抱,真实的感觉才一寸一寸自心底爬了上来。“深海?”我轻轻环住他的腰,不可置信地慢慢收紧双臂,“深海你真的回来了?”我听见深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是,我回来了。”“还走吗?”我的手指在他的背后紧紧扣在一起,力气大得几乎要捏断自己。“不走了。”深海有些不确定地看看我,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如果……如果我说我不走了,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就像米娅和严德那样?”我哭出了声。等了那么久,久到甚至不敢再抱有希望……怎么会不愿意?“别哭,”深海凑过来亲吻我,声音里微微的颤抖听起来像是隐藏着某种不可言表的恐惧,“别哭,茉茉。别难过。”这个笨拙的非人类根本就不懂得怎么安慰别人,翻来覆去地就只会说这么两句话。这么没有技巧的安慰,让我的眼泪怎么收都收不住。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似乎都被眼泪冲刷得干干净净,我眼前的世界竟然重新变得清亮起来。下了两天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暗色的天幕下,路面上被覆上了一层晶莹的水膜,反射着街灯昏黄的光,一派溢彩流光。廊檐下的水滴滴答作响,像有音符在耳边跳动。我在他胸前把脸蹭干净,环紧了他的腰再次求证:“真的不走了?”深海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走了。”“那……你的新娘呢?”“没有新娘,”深海摸了摸我的脸,样子有点难过,“我看到你了……我想去追你,可是被他们拦住了。”我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你不是已经掐断了联系?”深海闭上眼抵住了我的额头,“那么近的距离,我不可能感应不到你。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茉茉。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是了。”我的鼻子又开始发酸,“可我看的那个人割破了你们的手指……”“你就在那里,我又怎能继续得下去?”深海闭着眼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离开,只要是在看不到你的地方……这件事就一定行的。可是……事到临头我才发现还是不行。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哭着离开,我做不到。茉茉,你就在那里,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被关起来的时候看到你在开车……我以为……我以为……”我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嘴唇,有一些莫名的东西自心底涌起。似酸似甜,却又生生作痛。“可是你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我只是想转移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可是说出口的话却饱含着连我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责备。深海微微垂下眼睑,神态中流露出一丝可疑的扭捏,“很长的数字。那么多位数……”我张大了嘴。不是吧?他不给我打电话……不会是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吧?“可是……就算你记不住我的号码,米娅也有啊,你可以……”深海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这样的事,我不希望你从别人那里听到。我想当面和你说。”我看到灯光在他的眼里折射出璀璨的流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差点就忘了,他不但不是我的同类,而且以他的年龄来计算,他甚至不能算是和我同时代的人。就好像老家的外婆,她也不习惯通过电话来联络。每次我们打回去,她总是让保姆接。我们跟保姆说话,她就像个孩子似的在一旁嘀咕:“想我就回来啊。有什么话当面说……”我忍不住笑了。深海到底有没有那么老呢?深海望着我,唇角慢慢地弯了起来,眼中却流露出一种又欢喜又是惆怅的神气来,“现在,我们去哪里?”我握住了他的手。十指交扣的握法,很久以前我就想这么做了,“跟我回家。”深海顺从地让我拉着走。迈下台阶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你不是说他们关着你?那你是怎么出来的?”深海脚下一滞,慢慢垂下了头。“深海?”我心里忽然生出几分不那么妙的预感,“出什么事儿了?”深海的手伸到颈后,撩起了微长的头发,转过身让我看。光线不好,一眼看过去,似乎是掌心大小的一块暗色的刺青,像一块伤疤似的从皮肤上微微凸起。图案有点眼熟,像那块戴了很多年的月光石。“这是什么?”我小心地碰了碰这东西。“烙印。”深海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犯了错的族人被驱逐出族群的烙印。”三宗罪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深海还保持着我进去之前的姿势,盘膝坐在地毯上,出神地,或者说失神地凝望着落地窗外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我父亲的旧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斜靠着沙发的时候露出了半边肩膀——是我记忆中的柔和的象牙色。我几乎在一瞬间就回忆起了那种微凉而柔滑的触感。心跳突然间加快,我不自然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转身去厨房的冰箱里取了两罐啤酒。我猜他又在想族里的那些事儿了,也许……会需要这个吧。虽然我从没见他喝过酒,但是既然米娅可以喝绝对伏特加,想来酒精对他们这一族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害。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把拉开的一罐啤酒递到他面前,“呐,心烦的时候就喝一点吧。人类就是这么干的。”深海接过啤酒却没有喝,眼睛望着窗外低声说:“茉茉,你还记得夜晚的时候海里是什么样子吗?”我当然记得。周围一片蓝幽幽的暗色,远远近近都漂浮着星星点点的荧光。那些缓缓飘摇的美丽藻类在我游过去的时候会呼啦一下都变暗,然后再顺着暗流的涌动一盏一盏亮起来……我摇了摇头,对我来说,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关了灯会比较好看。”我从沙发上抓过遥控器关掉了客厅的顶灯。周围一下子变暗,窗外的半城灯火却骤然间变得清晰。这是我最最喜爱的景色,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就是靠在这里,一边看着它们一边想着自己那些无法琢磨的心事。我捧着啤酒罐喝了一口,“是不是有那么一点儿像海里?”深海没有出声。啤酒罐的外壳上凝出了一层水珠,冰凉的温度刺激着我,让我的神经在短时间里变得比平时警觉。于是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深海,你的……呃,驱逐,有没有期限?它们为什么会做得这么……这么……米娅不是也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罪名不同,”深海淡淡地答道:“我的……要严重一些。”“什么罪名?”我讶然,居然还有罪名这种东西?深海的嘴角扬起一个淡然的弧度,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很像是自嘲,“叛族、泄密、其次才是……执意与人类通婚。”啤酒罐举到嘴边停了一下,我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三宗罪啊,听起来真他妈的吓人。可是不对啊……“要说泄密,米娅不是也把你们族里的事告诉了严德……”我忽然明白了,后面的这两条罪名不过是拿来做陪衬的。最要命的其实是第一条罪名——他的行为破坏了两个族群筹划多年的合并。“他们凭什么给你定罪?!”我忽然间觉得不甘心。深海转过头望着我,眼神柔和而无奈,“萨默斯法典——就像你们的社会里必须遵守的法律一样。那是所有的海族都必须要遵守的。”我晃了晃喝空了的啤酒罐,脑海中不期然想到了《乌尔纳木法典》、《汉谟拉比法典》等等一系列的古怪词汇。这些由两河流域所孕育的古老文明在我的世界里,从来都只是一个标志性的名词。“是的,”深海回答我说:“它跟你们刻在石柱上的那部最早的法典差不多是同一时代的东西。那时候我们和人类相处得很好,以物易物的贸易在沿海一带也相当普遍。你在我们的圣坛上看到的有关人类的雕塑,大部分都是那个时期保留下来的东西。”“后来呢?”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在海底的时候,我猜测过人类与海族之间很有可能在某个特殊的时期曾经和平相处过,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深海向后一靠,长长叹了口气,“后来,他们的国王提出了过分的要求,我们的族长没有同意。于是,两族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不那么友好。再后来,僵持的局面逐步升级,两族之间的贸易也开始受到种种限制。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全面驱逐我们。大部分族人都退回了海里。有一些不愿意回到海里去的族人被他们抓住,凌虐至死。他们的所作所为触怒了我们的族人,于是我们开始全面还击。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两败俱伤,我们从此撤回海里,不再和人类有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