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开,继续前进。我听到大门关合的声音,模模糊糊的电话铃声,接电话的值班护士略带睡意的声音,再向外便是枝叶在夜风中互相摩擦的轻响,以及汽车呼啸而过时略微发颤的尾音。隐约的虫鸣从更远的一点的地方传来,看来公路的另一侧应该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听觉的小兽停留在公路的一侧,有些犹豫地收住了试探的脚爪。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就好像人在昏睡中,可是凭着听觉已将周围的环境摸了个一清二楚。也许在这一刻,梦中的我也像电影中的长耳精灵一样,正随着声音的来源而微微转动着双耳吧。随着走廊尽头电梯门开合的声音,一阵模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推开,空气中多出来一种淡淡的烟草味道。这个刚刚出现的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伸手按响了床头的呼叫铃。很快,有脚步声混杂了推车的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不多时便来到了我们的房门外,房门推开,年轻护士的声音低声嘟哝:“还有一点儿,可以再滴一会儿。”一个男人的声音十分担忧地问道:“陈大夫说的那位专家什么时候能到?”这人居然是我的四哥殷达,着实让我有些奇怪。这人一向不是忙着谈恋爱,就是忙着失恋。不知怎么会有这个闲心跑这里来。“明天应该到了。”护士的声音听起来略带同情,“等下换完药你也睡一会儿吧,换班之前我过来换药。”殷达说了声谢谢,等护士走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低声说:“老五,不带这么吓唬人的。赶紧给我醒了,要不五叔五婶那边我可真瞒不住了。”在我的几个哥哥里就数殷达跟我年纪最近,从小到大跟我打了不计其数的架。抢起东西来,那从来都是……须眉不让巾帼。这会儿老气横秋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听的忍不住想笑。摸着我头发的手收了回去,殷达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大概又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的时候一大群人正在我的耳边呱噪。首先是路一咬牙切齿的抱怨:“殷老五,我刚卖一辆车给你你就敢给我玩这一手。早知道你这么菜……”其次是殷达心神不定的嘀咕:“你说我告不告诉我五婶?她那人可厉害了,我从小就有点怕她……”接下来就是护士阿姨的声音,将这两位祥林哥客客气气地轰了出去。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两个男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像被觅食的野兽盯住了似的,我忽然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是她刚被送来的时候拍的片子。您看这里,”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她的小腿腿骨有两处十分古怪的弯曲,这种弧度……不可能是撞击造成的。而且,据交警说她在撞击之前就把车头挑开了。所以她的身体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撞击。这里的几处伤口都是车子翻过来的时候碰撞所致,并没有伤到骨骼。”另外一个男人低低地嗯了一声。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我条件反射般的头皮发炸,顿时明白了先前恐怖的感觉因何而来。“这张是四十八小时之后的片子,两处弯曲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先前的男人声音中微微带着惊奇,“如果这真的跟车祸有关,那只能说这个人类的愈合能力是十分惊人的。”他说到“人类”两个字时特意加重的语气让我有种不太妙的感觉。难道我躺在这里所起到的作用等同于一只小白鼠?“这跟愈合能力没有太大的关系,”令我心生畏惧的声音若有所思地反问道:“你不是说严德那个老不死的妖怪十年前就不再做活体试验了?”“这个……”先前男人的声音略显犹豫,“据我所知确实是这样,至于为什么会在这个女孩子身上出现这种反应……当我被告知这个女孩子是他们一路从严德和米娅长老的家里跟踪过来的时候,我也相当惊讶。”“呼吸系统呢?”“微细血管的分布测试基本可以肯定这种短时间的变异。”“阿摩提供的酊剂……做了么?”“是的。注射后十五分钟之内出现了鳞化反应。腿部尤其明显。”他说的话让我想揍他。我躺在床上暗暗发誓,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揍他。这个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家伙,居然趁我不能自理的时候把我当小白鼠?!还鳞化反应?!我从来没听说过医院可以背着病号做这种试验的。不过,这些我似懂非懂的对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也有好的一面。比如说腿骨弯曲度消失……也就是说我不会像严德那样,下半辈子都只能用一条腿走路了?到底是不是如此呢?这样的揣测一时间无法求证。心头的不安渐渐堆积,令人倍感烦躁。“我想,她也许是有知觉的,”先前的男人又说:“从监测器的数据判断,似乎您的出现让她感觉不安呢。”“是吗?”一根冰冷的手指在我的眉尖轻轻点了点,然后顺着眼角滑到了脸颊上,“还有其他的副作用吗?”“暂时还不能肯定。”男人的声音低声汇报:“神经毒性方面的测试数据还要几个小时之后才能出来。我不明白的是,严德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放她离开?”“我也想不明白。让他们继续盯着。”“好的,”先前的男人犹豫了片刻又问:“我们要不要把这件事曝光给新闻界?”我大吃一惊。“不要。”男人果断地制止了他,声音里隐含怒意,“你是白痴吗?曝光他们对咱们有什么好处?如果有人顺藤摸瓜查起来,很容易会牵扯到我们身上来的。”“抱歉。是我说错话。”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诚惶诚恐,“那……这位小姐?”“等她醒来你好好套套她的话。我想,出于对自身健康的考虑,她应该会很乐意跟你合作的。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是的,先生。”“神经测试数据一旦出来立刻传真给我。还有,”他加重了语气,“有关她恢复的情况,我要你做一个综合性的评估给我。”“是的,先生。”沉默片刻,他又说:“你说话最好婉转一点,不要让她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居然会说出这么……感性的话,这还是夜鲨吗?不会是被什么玩意儿给附体了吧?!可是一想到这个人的身份,那些被我刻意压到意识深处的有关疼痛的记忆统统被卷了起来。曾经的焦躁彷徨、真相揭开时的心如刀绞、药物进入身体时无法忍耐的灼热、初次入海时的惶恐畏惧以及……仪式上那两只缓缓靠拢的手。就像眼睁睁地看着一堵墙在我的面前轰然坍塌,所有那些被人为地阻挡在墙后的东西都在眨眼之间如同堤坝泄洪一般自高处呼啸而来。我啊的一声大叫,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惨白的日光灯下,夜鲨正带着微微有些错愕的神色望着我。烙印我啊的一声又倒了回去。倒不是害怕夜鲨怕到了不敢见他的地步,而是亲眼看到他就在这里,让我忽然意识到昏睡中那些由我的听觉所衍生出的诡异幻象……很有可能是真的。我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仔细听听外面的动静……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啊。“好久不见,殷茉。”夜鲨穿着一件暗色的t恤,抱着胸站在病床边,眉目阴沉地上下打量着我,“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生处处不相逢啊。”我沉默地望着他。心想我跟他好歹也算是混了个脸熟,可是相逢这种事……还真是让人高兴不起来。夜鲨身边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人,手里捧着几张x光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来拿我当小白鼠的人就是他了。“没猜错的话,”夜鲨很谨慎地留意着我的表情,字斟句酌地说:“你是从严德严教授那里回来的吧?”刚才他们还说有人就守在严德家门口盯梢,这会儿又跑来扮无辜。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心里反复掂量着要搞偷袭的话,先冲哪一个下手更有把握?夜鲨曾经隔着老远的距离拿一块石头砸中过我的脑门……好吧,他本来就是非人类。而且那一石头也确实给我心里留下了一点阴影。我扶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指了指大夫手里的片子,声气微弱地问道:“是我的?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中年大夫瞥了夜鲨一眼,拿着片子朝我走了过来。“请问大夫,我的伤……”我一边组织语言,一边在薄被之下紧紧攥起了拳头。“事故处理现场的交警说你反应很快,相撞之前就把车头调开了。所以你的外伤不算严重。”大夫面无表情地解释,看得出对我没有多大的提防,“这几处肌肉撕裂都没有伤到骨骼。另外就是轻微的脑震荡,需要好好休息……”我缓慢地深呼吸,捏紧了拳头。接过片子的同时拳头飞出,准确地捣在他的眼窝上。我虽然一直躺着,没多大力气,但是毫无防备的大夫还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我忘记了自己的手背上还挂着滴注针头,这么一拳挥出,针头被拽掉,鲜血立刻顺着针眼涌了出来。挂药瓶的支架晃了两晃,带着药瓶一起砸在地板上,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