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中感觉到笼子在摇晃,可是我睁不开眼睛。直到耳畔哗啦一声响,随即滚烫的身体被一阵舒适的凉意温柔地包裹了起来。模模糊糊地望出去,视野之内一片起伏不定的幽暗的蓝色。我倏地一惊,本能地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可是我一动,笼子便摇晃了起来,我的身体向旁边一倒,叽里咕噜地顺着敞开的出口翻了出来。天旋地转之间,我的视线完全被漂浮在水中的头发遮挡住了。这是我的头发,可又不是。它们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饱满而艳丽的紫色,像秋天熟透了的玫瑰葡萄。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卷住一缕头发用力一拽,头皮一阵生疼。这的确是我的头发,看来是错不了了。下一秒我的注意力又被我的手指所吸引。看到它的第一眼我以为那是深海的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细长的骨管突起在手背上,顺着手指一直延伸到了指尖。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手背上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突然出现的鳞片。肉色的鳞片,光滑而细腻,铺满了我的全身,像一件紧贴皮肤的外衣。它的颜色从腰部开始加深,变成了比发色略深的紫色。在紫色鳞片的覆盖之下,一条修长而美丽的鱼尾正随着水流的起伏缓缓摆动。我张开手指,着迷地看着指间几乎透明的蹼。这还是我的手吗?我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像深海一样吗?头顶上传来一阵波动,随即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撞入我的视线。这是米娅,在陆地上呈现出近乎棕色的头发此时此刻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搭配着金色的鱼尾,美丽得像童话故事中的人鱼公主。米娅绕着我游来游去,金棕色的眼瞳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天啊,茉茉,你真的好漂亮。”她的嘴没有动,可是声音却已经传递到了我的脑海里。这是人鱼之间的沟通方式吗?“走吧,”米娅眨了眨眼睛,“我们时间可不多。”被海水包围着,身体上的疼痛慢慢消失。我觉得我的力气又重新回来了。“用你的腰使劲儿,”米娅提醒我,“你必须跟上我。我们的时间不多。”“时间到了会怎样?”我轻轻地抚摸着耳后突然多出来的器官,它一张一合,将海水中的氧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我的身体里。而我甚至说不清它究竟是如何工作的。时间到了,这个神秘的器官也会一起消失吧。米娅忧心忡忡地瞥了我一眼,“你会溺死在海里。”也许是夜晚已经完全降临,也许是因为我们已经游的很深了,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在我们的上下左右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些飘摇不定的光斑,像深夜里亮起的一盏盏荧光灯,十分美丽。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感觉却变得敏锐。我能感觉到米娅就在我的前方,一边用力地向前游一边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我。直到这时,我才慢慢地找到了身在水中的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水,我反而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我觉得我不是变成了一条鱼,而是变成了一只鸟,一只滑翔在风中的鸟。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头发偶尔扫过我的后背,海草般柔滑。夜晚的海并不是一片漆黑。这里有无数美丽的藻类,它们会在你游过的时候刷的一声全部变暗,然后再顺着暗流的节奏一盏一盏亮起来,就好像有无数的精灵正在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海藻之间还有一些很小的鱼类,忙忙碌碌地出出进进,一派生机。前方的米娅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掉转头快速地将我撞开。一个巨大的身影几乎紧贴着我的脸颊呼啸而过,吓了我一跳。“没事,”米娅安慰我,“它虽然不会咬人,但是有电。被它电到的话,你就哪儿也别想去了。”我赶紧追上了米娅,不敢再放任自己的眼睛东张西望。我能感觉到我们一直在向纵深的地方前进,但是无论是时间还是距离,我都已经失去了推断的能力。只是机械地跟在她的身后,不停地向前游。当光线由黑暗渐渐过度为柔和的灰色时,我们的眼前出现了高高低低的一片丘陵。奇形怪状的礁石密密匝匝地组成了一片诡异的林地,有些甚至比楼房还要高。米娅带着我熟门熟路地穿行其中,最后钻进了两块礁石之间的夹缝里。夹缝很窄,越往里走便越是狭窄。快到尽头的时候,米娅回过身冲着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睛里满是警告的意味,金色的头发几乎根根直立起来,散开在她的身后,宛如一把张开的扇子。这个样子的米娅确实让我心生寒意。我连忙点点头,表示她要说的话我都明白。米娅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脑后的长发才缓缓飘落下来。她游回我的身边拉住了我的手,十分小心地带着我靠近了夹缝的尽头。我小心地把眼睛靠近了石壁间的缝隙,下一秒,我倏地张大了眼睛,并赶在惊叫出声之前死命地捂住了我的嘴。出现在我们脚下的是一片长满了各种藻类的美丽峡谷,而令我震骇的却是座落在峡谷中央的城池。一刹那间,我脑海中想起的全部都是大西国、沉没的大陆以及亚特兰蒂斯之类的神秘字眼。这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城市,窄窄的街道将它规规矩矩地分割成了九个相同大小的区域,宛如花瓣一般呈环形围绕着城池中央的圆形广场。广场的地面铺着白色的石块,十分平整。四个方向立着粗大的白色石柱,石柱的两端雕刻着繁复而美丽的花纹,散发出古朴而肃穆的气息。广场的中央是一座圆形的高台,宽阔的石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安放着一座石雕,有人鱼也有人类。也许在历史上的某个特殊时期,这两个族类真的曾经和平共处过吧。广场上空有几条人鱼悠闲地游来游去。有些像深海一样长着蓝色的鱼尾,有些则呈现出更加鲜艳的红色或金色,游动的时候美丽的鳞片反射着耀眼的亮光,美得令人移不开眼。他们大多数人都长着十分美丽的容貌,但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们不论男女,看起来神色都十分淡漠。光线越来越明亮,广场上聚集的人鱼也渐渐多了起来。我头晕目眩地闭上眼,强忍着想要尖叫的冲动把额头抵在了礁石上。这样梦幻般的海底城市,这么多的人鱼……我突然觉得我不是在做梦就一定是疯了。米娅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在睁开眼的同时看到了深海。他微垂着头,沉默地漂浮在高台的一侧。蓝色的头发,蓝色的鱼尾,他和我印象中的样子一模一样。看到他我才惊觉自己对他竟然已经熟悉到了这样的程度,只是一眼,却已经回忆起了他身体上每一个我曾经留意过的细节:皮肤上细腻的纹理、指尖收回时近乎温柔的动作、我的手落在他皮肤上时的触感、我亲吻他的时候灼热的呼吸……我和他所经历过的一切,统统都在这一瞬间苏醒,速度快得令我措手不及。伴随着回忆一起苏醒的便是疼痛。各种各样的疼痛——心脏被抽空时的疼痛、他留下的印记灼烧般的疼痛、那些不眠之夜的辗转反侧以及药物进入身体时剥皮拆骨般的疼痛……它们交融在一起,变成一个无比坚硬的球体,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我的理智。这么疼。疼到以为承受不住,可还是心甘情愿地扛了下来。我的深海,原来看你一眼,竟然这么难。我的手指从岩缝中穿了过去,隔着遥远的距离轻轻地描摹着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是不是多看一眼,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就可以更加深刻一分?一个人顺着宽大的台阶缓缓游到了深海的旁边,是长着红色头发和红色鱼尾的女人。玛莎。深海侧过头看着她,而她也静静地回望着他。在他们的面前,一个须发花白的长者张开手臂,用缓慢的语调开始诵念起了什么。我的目光移回到了深海的脸上,近乎贪婪地凝望。我想我可能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个瞬间。就停在此刻,他们还没有举行过任何的仪式,而他……也还停留在我的视线里。我不知道我该如何捱过下一秒钟、下一分钟乃至我的下一天……我的心这么小,只容得下这一个男人。深海抬起一只手,玛莎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只是交握的两只手,已让我心如刀绞。我的目光无比艰难地回到他的脸上,他低垂着眼,像在看那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又像穿过了它们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白发的长者拉起他们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尖尖的指甲在深海的指尖轻轻一划,一缕淡淡的红色飘了起来,又被长者按住。他回过头微笑着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在玛莎的指尖上划开了同样的一道伤口,然后拉着他们的手缓缓靠近。米娅说过,交换了彼此的血液之后他们就成为了一生一世的伴侣,再也不会分开。我忽然间无法再看下去了。转头的瞬间,有温热的东西自眼中溢出,迅速地融进了蔚蓝色的海水里,了无痕迹。撞击浮出水面的时候,天色已经阴沉下来了。墨色的云团随着风势上下翻卷,像一群正在互相追逐撕打的野兽,黑压压地爬满了整个天空。海水呈现出浑浊的灰蓝色,浪头拍打过来,已经隐隐带出了令人畏惧的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