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中有些莫名的东西令我的后背瞬间发凉,我想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在意的只是如何突破你们的老族长设下的封印顺利地取到石头,而不会是……我的命?”深海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有点难过的样子,“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但是……是的。”所以深海才会躲在这里,等着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感到后怕。那个时候,我身后的房门已经阖上了,而阿摩和我之间只隔着一道敞开的房门。那个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可是我的胸膛里却流转着一丝温热的东西,让我在望着深海的时候,连害怕都忘记了。我想起自己从噩梦里惊醒的情形,想起那些日子的心烦意乱,忽然间觉得……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呃,”我得找点什么话题,因为这样的静默让空气里多出来一点点异样,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某种棉花糖似的东西,会被那柔软的东西沾了满手的粘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深海像是被我的话惊动了,视线飞快地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望向了窗外,“我希望能找到正确的人,用最安全的方式取出你身体里的石头。我不希望你再一次被卷入危险之中。很显然,有些人已经失去耐心了。”“可是……这东西不是月族的信物吗?”我还是想不明白,“夜鲨究竟要它做什么呢?”“完整的月光石代表的是族长的权威,”深海的头向后一仰,唇边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殷茉,夜族从月族中分裂出来是我们来到这片海域之后发生的事。我们分开的太久了,其他的族类对这一点了解得并不清楚。如果夜族人带着这件东西,其他的族类会以为他的意见代表了我们全部。”“哦,”我大概明白了。“我们的族人一直希望所有的部落都能团结起来,通过长老会的协商做出对我们族类的发展最为有利的决定。”深海歪过头望着我,眼中流转着淡淡的落寞,“和人类相比,我们的族群人数太少,过度的分散会削弱我们的抵御能力。哪怕有一条人鱼被人类发现甚至捕获的话,殷茉,你应该会想到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哪怕陆地上的每个国家只派出一组研究人员,相对我们的数量而言,已经约等于一支军队了。”他说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探索新事物这是人类的本能,如果发现了某个新奇的物种,如果这个新物种碰巧让人类觉得受到了威胁……那么,人类最直接、最有可能会做的,就是把他们抓起来,关在荷枪实弹的机密之地,用尽各种方法去研究他们身上的弱点……我的年龄还不足以让我见识到人类可以贪婪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他描述的这一幕如果真的发生,那真实的情况只会比我所能够预料到的更加糟糕。深海叹了口气,“贪婪推动了人类进化的历史,殷茉。相比较而言,我们的族类太过于单纯了,他们甚至没有囤积财富的爱好……”我拍了拍他的手。再一次重复这个动作并没有让我感到尴尬,我很想说点什么来化解他眼里的忧伤,可是面对这个沉重的话题,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在我的同类当中,有那么多的人拿着现代化的武器去捕杀藏羚羊、捕杀大象、捕杀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准确的珍禽异兽,只是为了他们的毛皮、牙齿骨骼或某种神秘的分泌物所能够换取的财富。报纸上说每20分钟就会有一种动物或者植物从地球上消失。许多生物学家认为在30年间地球上现今生存的五分之一的物种都将会消失……我不知道这个数字当中贸易性的诱捕占了多大的百分比,至于栖息地丧失……难道不是人类造成吗?深海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掌心相贴,手指扣着手指。这样贴近的距离让我能够十分清楚地感应到动荡在他心头的苍凉。“殷茉,你知道吗?”深海握紧了我的手指,低沉的声音里透出淡淡的忧伤,“夜鲨的研究除了如何让人鱼的攻击能力变得更加强大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研究项目就是如何增加夜族人的种群数量。你也许还不知道,在海洋里没有什么物种会像人鱼这样挑剔自己的伴侣了。我们一旦做出了选择,就会和自己的伴侣相伴一生。而在通常的情况下,那些找到了终生伴侣的雌性人鱼一生之中也只有两至三次的生育机会。对于我们的族群来说,最宝贵的财富就是那些娇弱的小婴儿。”他的话让我有些发蒙,“那夜鲨所做的……不是好事吗?”“不全是,”深海抿着嘴唇笑了笑。那么浅的笑容,还没有到达眼底就消失了,“他需要的并不是更多的婴儿……不是单纯的数量上的优势。他的目标不是要超过月族人,殷茉。他想要达到的那个数目远远大于整个种群的数量。确切地说,他需要的是一支军队。”“军队?”我的脑子忽然乱了,“他要军队做什么?”深海又紧了紧我的手,轻描淡写地说:“备战。”“备……备战?!”“人鱼不贪慕财富,但是不会允许别人夺走自己的领地。”深海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在人类的观念里,海洋不过是你们的另一个私家仓库罢了,埋藏其中的宝藏都在等着你们伸手去拿。从某个角度来说,夜鲨很有可能是对的。也许几十年后,也许几百年后,这样的一场争夺战不可避免地会爆发。”“争夺战?”我的口齿突然不那么利索了,“爆发?”深海笑了笑,试图让我放松下来,“别紧张,对你们来说那应该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儿了。也许……你的重孙子都赶不上了呢。”是啊,我怎么忘记了,他们的寿命要比我们长得多,夜翎的恋人还是二战时候追捕逃犯的秘密英雄呢。可是……一想到我会很快地消失,而深海还会继续活下去……活下去,不知道由谁陪伴着去面对那一场我无法想象的变故,我竟有些难以忍受了。“你说过我的身体里有你的血,”我几乎是满怀期待地向他发问了,“那我是不是也会活的很久?”“会比普通的人类久一点,”深海不觉莞尔,“但是我不能肯定……也许不足以完全对抗你身体里新陈代谢的速度。”“哦,这样……”我说不好我的声音里是不是流露出了足够让他察觉的失望。深海很干脆地把话题拉了回去,“这就是夜鲨正在做的事。而我的族人则希望能用更加温和的方式来为将来做准备。”“什么样的准备?”我反问他,“为了什么样的结果做准备?”深海流露出深思的表情,“比如说和人类划定明确的疆界,就像你们的国界一样。在外交上享受平等的对待。”他的话让我觉得匪夷所思。好吧,我得承认我那贫乏的想象力真的无法给我提供足够的动力让我去想象这样的一副画面:我盘子里的烤鱼跳起来对我说我冒犯了它的合法权益。这也太……不可思议了。深海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眼里流露出戏谑的神色,“不,我指的并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在陆地上生活的时候,不是也拿陆地上的动物做食物吗?”我的脑子忽然有点乱,我没有办法再顺着他的说法继续想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他生活的世界是海洋,他需要面对的近期问题是夜鲨和他的激进思想,远期的问题是如何为他的族类争取更宽广的领地和更宽松的生存环境……而在这一切的计划里,完全没有我插足的余地。我在他生命里的意义是不是等同于我小时候在路边经常见到的那个卖烤地瓜的老人家?他的推车和烤炉都很旧,身上的衣服也很旧,布满皱纹的脸上总像是覆盖着一层灰尘,一双小小的眼睛温和而沧桑。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放学都能够看见他,偶尔还会用哥哥们给的零花钱买上一两个香喷喷的烤地瓜。看,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些当时并没有刻意去记忆的细节。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见了,也许只是换了个地点摆摊,也许……总之他再也没有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即使我还记得他。可是这种记忆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深海的生命足够长,足够抹煞掉那些微不足道的过客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痕迹。“殷茉?”深海紧了紧我的手,声音里透出了些许的不安,“殷茉?”我把脸转向另一边,不想看见他眼睛里的关切。可是我又不能够忍受离开他太远,在经过了那么多天的辗转反侧,焦心如焚之后,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想他。尽管他就在这里,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是……又那么远。我的眼眶微微发热,心头竟莫名的难过。不愿再继续深想,我闭了眼缓缓地把头靠在了深海的肩上。宽厚的肩膀,肌肉结实,蓄满了力量。这是深海的肩膀。这么近。很多很多年之后,他还会不会记得这个秋天的傍晚,这个空荡荡的房间和这个靠在他肩头心头充满了忧伤的姑娘?深海的手臂抬了起来,缓缓地环住了我的肩膀。他也许仅仅想要安慰安慰我。不过这一刻,我相信他是真的能够感应到我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