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我没有姓。深海是我的名字。”看来我这个人果然不适合没话找话。第一句话就戳到了别人的痛处。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姓?自然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啊。虽然深海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十分自然,我还是觉得有点内疚,连忙转移了话题:“你是和同学一起来这里的?”深海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严格说起来,我们应该算一个临时组建的研究小组吧。成员都是从各个学校抽调出来的。我和他们也是刚刚认识的。”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那两位年长的先生是你们的老师呢。”我说。我本来想问问他们到底在这里研究些什么。转念一想,这些有经费支持的科研活动大概都是不可以跟外人透露详情的吧。深海笑了:“他们的确是我们的老师。在这个领域,他们是最出色的学者。”大概看出我一脸的疑问,深海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忽然间就没有了话题。我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沉默,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寻找话题。一时间倍加无措。还好这段路并不长。“我到了,”我冲他摆摆手:“谢谢你让出来一斤虾给我。”深海也笑了:“别客气。”阳光从他的侧面照过来,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瞳被强光一照,竟然不是黑色的。心中不禁有点吃惊。再要细看时,他已经转身走开了。可是我心里的惊讶却丝毫也不见减少。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的眼珠应该是蓝色的。那种接近墨色的蓝,幽深的像是夜晚的海。会是我的错觉么?一脚还没有踏上台阶,门却从里面推开了。习芸站在门口,目光轻飘飘地从我脸上扫过,落在了我身后的某个点上。“是深海。”不知怎么,习芸的声音听起来也有点轻飘飘的。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她,习芸却不自然地避开了我的视线:“你们……一起出去的?”“怎么会?”我有点惊讶她提问的方式:“你不是看到我出去晨跑了?”习芸收回视线,勉勉强强地笑了笑:“我看到你们一起回来的。聊什么呢?”我不觉得我有什么需要向她解释的。可是她这样一副静听我解释的姿态,反倒逼得我不得不说点什么。可是,我出门遇到了什么人,和什么人一起回来,什么时候变成了需要向她报备的问题?她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的行踪了呢?疑惑的同时我心里也有些隐隐的不快。习芸她这是在试探我吗?“没聊什么。”我提起手里的塑料袋给她看,隔着塑料袋触到她若有所待的目光,心中终究不忍,还是多说了一句:“买虾遇到了,就打了个招呼。”习芸的目光里有种异乎寻常的固执:“你怎么认得他?”不快自心头浮起,又被我压了下去。我冲着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解释:“我看到过你们一起散步啊。”“这样啊……”习芸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抿嘴一笑:“我听猴子说深海也特别喜欢海鲜,看来是真的。”她的表情让我有点发愣。就这么一句话,她脸上的阴霾竟然就消散不见了?可我到底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又说什么惹她开心了?就因为我和深海一起过马路?“中午我来做菜吧,”习芸接过我手里的塑料袋,脚步轻快地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吃椒盐的还是油炸的?”“随便吧。”心里有点闷闷的。是习芸试探的态度让我有些不快么?可是站在她的角度,想要追问我和深海到底说了些什么,不是也很正常么?我心里又开始莫名地烦躁。声音洗完澡出来,习芸已经出去了。是去了她的新朋友家里做客了。那栋房子,也只有一早一晚的时候才有烟火气。白天是看不到人影的。从冰箱里拿了冰牛奶,照例缩在厨房的窗台上吹凉风,照例……看到了那一对出来散步的男女。漫天晚霞已经褪色为天边一抹黯淡的灰紫色。归巢的倦鸟从这一片静谧的背景之上飞过,身姿灵动,如同剪影。涛声阵阵,低沉而柔和,宛如情侣间的喃喃絮语。又是一天中最静谧的时刻。我最喜欢的时刻。房间里没有开灯,隐藏在暗处的我正好可以借着这片暗色自如地打量他们。我知道我应该起身回楼上去。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儿,能做到又是一回事儿。我说不好自己是真的疲倦到无法动弹,还是心底里并不想动。总之,在心底里提醒了自己若干遍之后,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临海的窗台上,借着夜色的掩护,肆无忌惮地凝望着海滩上渐渐走近的两个人。他的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微垂着头,像在认真地倾听她说的话。偶尔会偏过头和她交谈几句。我看不清楚他的脸,脑海里却自然而然地开始播放早市上遇到他的时候,他唇边弯起的明朗弧度。握着牛奶盒的手竟微微地有些发抖。我突然意识到自从这两个人的身影撞入我的视野,至始至终,我的注意力都只放在一个人的身上。真是疯了。我从窗台上跳下来,将牛奶盒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物箱。脚刚一沾地,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却“嗡嗡”地震动起来。屏幕上亮起来的名字是:耗子。“喂?”我略有些烦躁地接起了电话:“死耗子?”视线不受控制地穿过窗口,再一次落在那一对散步的人身上。几乎就在同时,深海抬起头朝这边望了过来。就好像……我的电话惊动了他一样。心里突兀地生出几分怪异的感觉。从他们散步的地方到我家的厨房,直线距离少说也有好几百米。怎么可能会听到?“老妹?”电话另一端传来殷皓的抱怨:“听电话的时候专心一点好不好啊?你们这两天过的怎么样?”“还好。”我望着远处的人影,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你呢?”殷皓噼里啪啦地开始讲述他这些天的经历。我举着电话,满脑子想的都是深海说过的那句奇怪的话:“我听到过你的声音。”我听到过你的声音……突然想起初次看见他的情形:我在厨房里给我妈打电话。他和他的同学从窗外的沙滩上走过……再次目测从我家厨房到海滩上的距离:这一带海滩的宽度大概是三百米到五百米之间,然后要向上走一段台阶才能到达我家门外。这么远的距离,何况还有海浪的声音和他身边的同学发出的喧哗笑闹……他真能听到我打电话的声音?怎么……可能啊?头有点晕。继续望着窗外让我有种正和他遥遥对视的古怪错觉。我揉着额头从窗前走开。电话里,殷皓一边跟我抱怨没有买到机票的事,一边又跟个老妈子似的不住地叮嘱我们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勾搭陌生人……我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怕他继续打过来唠叨,索性关掉了手机。耳边顿时清静了下来,只剩下海涛的声音柔和地在空旷的四壁上撞来撞去。像大海的喘息。我的后背上莫名其妙地爬上来一层凉飕飕的战栗。不知道过了多久,习芸哼着曲子进来了。看见我枯坐在厨房里把她吓了一大跳:“你怎么也不开灯啊?”我微微有些紧张地问她:“刚才我打电话,你在海滩上……听到了吗?”“发烧了?”习芸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胡说八道的?跟谁打电话这么害怕让人听到?”我拨开她的手,嗓子发干,说出来的话听着都干巴巴的:“到底有没有听到啊?”习芸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兔子?人哪有那么长的耳朵?”是啊,人哪有那么长的耳朵?我想,应该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吧。明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但是转天在早市上遇到深海的时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有点紧张。深海还穿着我见过的那套浅色的运动短衫。看见我的时候十分自然地扬起手来跟我打招呼:“殷小姐,你好。”我忽然觉得这个人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些很老派的绅士风度。就像格里高利·派克那个时代的人。“你好。”我不是很自在他这样的称呼。不过,称呼彼此的名字应该是再熟悉一点了之后才可以提的要求吧。白天明亮的光线仿佛将世间的一切阴霾都洗刷干净了。我望着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再想起昨夜那些无稽的揣测,心里隐隐地有些过意不去。“买虾?”他笑微微地跟我话家常。“没有,”我给他看我手里的塑料袋:“买了海带。”“很新鲜。”他探头看了看,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哪里买的?能带我去看看吗?”他的眼睛像在海水里浸泡过一样,清润润的。透亮得两块成色上好的宝石,蓝幽幽的眼瞳,令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夜晚的天空或是大海。我脑子里的想法一向都不着调,所以这一次,我打算从正常的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他身上大概有西方人的血统吧。而且他很英俊,这一点也完全符合混血儿的特征。而且这个样子的深海,眼神温和明净。完全不似初见时的咄咄逼人。意识到这一点,让我刚刚打算要从正常角度考虑问题的大脑又一次突发奇想:这个人应该对身边出现的陌生人格外警惕吧。看他那时候的眼神就看的出来。可是接触之后,他又很容易对人放松防备——他对人放松防备的标准又是什么呢?对方是女性?对他不构成威胁?